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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从一个昏暗又漫长的梦中醒来。一醒,全身就扯着抻着地一块儿疼。她睁开眼,看到那人竟然没走开。这畜生竟敢不走,戏里也没这样贼胆包天的人啊。她想扑过去杀了他,一股怨怒从心尖攒着向上冲,可没冲到胸部又倏地缩了回去。一根羽毛般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骂,声音竟然也攒不起来。她想哭,也是憋得泪水呼呼地淌着,一点响声也发不出。她无限绝望地盯着他。

  他坐在一个矮台龛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一弯弦月静挂蓝澄之上的谧静窗外,霞青云淡。她躺着,泪水咕咕咕地朝外涌。不知过了多久,窗口已看不见那轮月亮了。他依旧那样安静地盯着窗外,像个哑巴。开始她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侧面,脸在阴影之中。整肃的军装,皮带勒得很深。领口扣得紧,瘦削的脸,下巴朝前凸出,很尖锐的轮廓。仿佛是下半夜,月光偏移,她一下子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眉眼。碰到他的眼神的一刹,七巧莺的心好像被一盆热水猛地烫了,心狠狠地紧缩了一下。这双眼是如此的安宁柔和,透出婴儿般的清真光泽。右眉上的一条刀疤斜着劈下,一直划至耳边。奇怪地是,这条刀疤没让他的脸沾上一丁点凶气,相反使他黑蘸蘸的眼珠更加深邃明澈,温驯中仿佛藏着羞怯。这是一双长在野兽般淫贼脸上的眼睛吗?七巧莺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心渐渐地软下来了。世间哪有这一曲?“狗操的七巧莺。他就是个生大疮的狗。我也不啥个好淑女。”她暗暗地诅咒。一直到他起身离开,七巧莺死勾勾地盯着这双眼。她想挣扎着起身,但又被身上火燎般的灼疼压了下去。他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偷窥,木刻般的脸稍微扭动了一下,但很快安定了下来。他起身,头也不回,只是轻轻拍了拍身上、袖子的草屑,整了整领口,又轻轻跺了跺脚,消失在殿外的茫茫月色之中。

  1944年的整个夏季,拉魂腔刀马旦七巧莺在淮河中游的各段断堤上盲目地游荡着。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已经疯了。有时夜间,她独自躲在积着腐尸和蛆虫的堤下,哼唱着《孟春还魂记》中的一些段子。唱的是王宝钏嚼冰咀雪苦守寒窑十八个春秋,等着一个身披生锈铁衣的男人归来。唱着,独自痴痴地笑了;笑靥未消,又哇哇地傻哭着。八百里的洪水,渐渐地退了,她煮着各种野菜吃,吐一口的黄疸水。也是旧军服的那种土黄色。她想找到他。一个她再也不愿叫他畜生的小逃兵,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原谅了他。堤上的灾民窝棚拆净了,人散尽了。她又抚摸着自已的肚皮,巴望着能涌出口酸水,留下那个孽种。然而,一切都没有遗下。她像孤魂一样在凤台、蒙城、颍上诸县游荡。一天夜里,在堤上未烧尽的篝火堆边,忽然地听到一个襁袍中婴儿在哭,她奇怪地想起他的眼睛。等到天明,仍不见人来。她将这个婴儿带回了祖籍地硖石乡瘫子村。


  这个孩子正是现年五十二岁的鳏夫腊八。

  历 史 系 姜 斯 年 教 授 的 拉 魂 腔

  女人在流星之下梳头,其夫会暴毙。

  ————民间旧说之一

  去年春天,我被我的恩师、安徽大学历史系的姜斯年教授折磨得疲惫不堪。

  曾有医生说,姜教授患了一种罕见的花粉过敏症,一入春,脑子就抑不住地亢激,做出一些有悖常理的异事。比如,在一次关于朱明王朝因何迁都北上的学术辩论中,他与同修史学的校长闹僵了,一向谦恭怯懦的姜教授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狠狠地扇了校长两记耳光,并将一瓶墨汁慢慢淋在了校长银白的头发上。你说你把墨汁泼别人脸上倒也罢了,偏偏你要气定神闲地慢慢地淋!怪的是,你越是气定神闲,那个被你抓住侮辱的人越是丝毫没有还手的勇气,他需要抓紧时间思考。这件事让全校震惊。再比如,他在课堂上一讲到荆柯、嵇康、谭嗣同、陈独秀这几个史中人物,就禁不住地嚎啕大哭,在满室弟子的目瞪口呆中,掏出脏兮兮的刺花布巾擦泪。所以,春天的姜斯年教授是无限孤独的。没有人与他同行,没有人跟他争辩。他在寂寞春深的小林子里散步,只有幽落的鸟鸣伴着他,只有冒着腥气的鸟屎敢溅到他的白发上。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了。据说,他也搜过一些偏方煎药吃,而且还作出了一个清醒的决定:到了春天,只饮酒、漫步,不做学问。刚进大学读书的那个春末,站在姜教授小院中大株白簇簇的夹竹桃花下,嗅着从那烂了角的木格窗中飘出的中药浓香,我一阵阵地晕眩。我想,这果真就是我梦想中的历史界名宿的小院子。姜斯年教授在夏、秋、冬三季都算个严谨的人,也只在这些时候他才肯往学理中深究。

  没料去年春天的姜教授却一反常态。他从床底下搬出了一个蒙尘多年的旧课题:《明末至1950年淮河中游的民俗史》,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我撂下杂活,投身其中。这本是他早就废弃了的一个学问。早年为之累积的一些资料典籍,纸质已发黄变脆,用力一抖,边边角角就化成了簌簌飘散的碎渣。为何现在要去刨这个老底子?偏又挑了个夹竹桃茂盛得邪乎的一个春末,这确实让我吃惊不浅。有人猜测,“墨汁事件”后,校长故意要找一些难出成果的课题为难姜教授,可我知道这不合逻辑,即便校长如此,宁折不弯的姜教授也不会轻易受命。

  起初的谈话并不多涉课题。他只是每天黄昏时,把我拉上他红砖缠绿藤的小阁楼,让我读那些旧纸上的“拉魂腔”戏词给他听。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间这个短命的戏种。夹杂着太多乡间俚语、田头淫词、奇风异俗、古涩名称的戏词和旁白,读起来相当地拗口,我念得结结巴巴,又始终入不了戏中的境界。戏词中充斥着“女人在梳头时看见流星,会变成寡妇”、“女子鼻尖有藏黑痣,会克夫弑父”、“除夕看见青狐狸,来年必有横祸”之类稀奇古怪的插语。姜斯年教授显然对这些戏词已是烂熟,闭目倾听之时,也不断地指出我的错处。听着听着,他会激动地从竹椅上跳起,踱到窗口,眺望着远处。血色的夕光漫射进屋,照着姜斯年教授雪白可鉴的头发和清癯的侧面,让人不免生出一股苍凉的敬意。一天,也是这样的站在窗前,他突然一下子唱了起来。老实说,他的调子稍一拔高,就露出一种变态的女腔尾子,像刀片刮得我的耳根生疼。他穿着件异常肥沃、全不合体的黑白纹理的裤子,松松垮垮,样子可笑。怪的是,他唱的竟全然不是我正在辩读的戏词。是的,他并不在倾听。他也似乎毫不理会我的存在,自顾自地在昏黄的窗前唱着,这样一段戏词:

  “天下女子的命呀——

  全是那个黑呀。

  就像黑夜里安放的黑炭和黑漆呀。

  一张木桌转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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