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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少知道这些死结中的一个。平日里,七姑有不少怪习气叫麻三叔憋闷。比如,她有洁癖,旧椅破桌子给她擦得掉层皮,仍是没完没了地擦。农村的人哪有这闲心讲究,有时候亲戚们来了,吐口痰,甩甩鼻涕,七姑就叉着腰撒火,叫人家脸红耳赤地难堪着。好在两人不住在一起,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这还是个鸡毛蒜皮,有一件事怪得真叫麻三叔难以启齿:每逢夏日,夫妻要行房时,七姑总软磨硬泡地逼着他到堤上的破土神庙中,每次总要行一个奇怪的程式。她教麻三叔粗暴地抡起她,往霉味刺鼻的后殿厢房的草铺中猛地一扔,要哗地一下撕开她的碎篮花对襟小汗袄。她总是穿着件棉布的碎蓝花对襟小袄。然后再做那实在的硬活儿。行次房,就像做次贼,悄悄地溜着避人。更要命的是,整个蓬蓬勃勃的过程中,七姑绝不许麻三叔出一丁点声儿,牙口要擤紧,一嗅着他嘴里的焦旱烟味了,七姑立刻就会败了兴致。刚开始时,三叔琢磨着七姑中啥邪了,死说活讲地不肯做。经不住七姑黑灯瞎火中的媚劲头,笨手笨脚地演了头一遭,不想自个儿竟也犯上了瘾。“操!真烂。”比在家中木床上果是畅快淋漓多了。依旧是觉着太怪了,又一想,人家毕竟是跑过大码头的名角儿。久了,忽觉得榆木的脑子透出了点亮,看着她紧闭着双眼、无限沉醉的一副受用模样,熬不住地要探个究竟来。七姑却总是板着个脸,一字也不吐。麻三叔的牛脾气给拧出来了,先是摔盆子砸碗使脸子,后来索性抡起斧头,将家中那张洞房花烛的雕花婚床劈了个稀巴烂,最后楞剁掉了自已的半截小指,仍是蹩不出七姑的半句话。渐渐地,两人就疏了。麻三叔想修和,暗地里托人请来神婆驱邪,想让七姑丢掉怪性子,却总没弄出个好成果。

  深埋的谜底有时却无辜地献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一天晚上,虎背熊腰的腊八喝得大醉,我跟七姑一个抓头、一个抬脚地费尽周折,给他弄上了炕。我们在煤油灯下歇息时,无端端地,七姑突然盯着我说:

  “鸭儿,你不是老缠着要问戏班子的底吗?今天就给你说透了。你可怕犯困哦。”我在桐城家乡的乳名叫作鸭儿,老辈的人都这么喊。七姑怕是家乡以外唯一一个这样唤我的人了。

  “好哇,好哇。”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

  一直讲到了第二天天色出青。蝙蝠翅膀一般的青。屋内早已是油尽灯枯了。终了一句话,七姑说:“这件丑事的枝枝桠桠,就掀给你一人瞧了。哪一天我死了,也到底在这世上留下了个清白。”对这句话,我一直挺不解,仿佛总是有些玄机没参个通透。

  1944年盛夏七姑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保住个清白的身子回到父亲的祖籍地硖石乡瘫子村。那年淮水溃堤,从河南的郾城、临颍经安徽的阜南、颍上、凤台、怀远、寿县、霍邱诸县,直达江苏洪泽湖边,八、九百里的淮河中下游堤段,纸扎的一般被撕出了千余个豁口子。平日里硬实板结的夯堤成了一段段的朽木,漂浮在一眼无涯的浊水里。许多村子上至垂暮的翁妪,下至呱呱才坠的新婴,无一掉漏的被洪水卷走。河中遗尸百里相接,岸上饿得兽性大发的村民们易子而食。《寿州水志》中曾记录了这样一幕:“闻决口,同向高处奔避。夫抱七岁之男,妇携四龄之女,行甚迟缓,浪头扑至。夫乃弃七龄之子,且命其妻亦弃子速奔。妻不忍。夫乃夺四龄子欲骤弃之,幼子闻言大恸,紧搂父颈。哭成一片之时,共为洪涛掠去。捞获尸体,父与幼子仍互抱未释也。”想一想,那个惨状真叫个怵人。

  偏偏又逢上了战火。从颍上往北约两百里,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血拼鏖战的一个大战场,刚打完几场大仗,断堤上不时跑过惊了魂的逃兵,像瞎了眼的苍蝇。21岁的拉魂腔旦角“七巧莺”混在哭天喊地的灾民堆里,漫无目标地跟着人群乱窜着。仿似没有了血,没有了肉,只觉得皮缠着嘎嘎响的骨头在那里昏沉沉地奔着。跑着、跑着,忽听得远处怦地一场枪响,或是有人扯着哭腔道:“堤断啦,快退呀”。大家便又掉转头来一阵子乱窜。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在峡山口的一个村唱戏时,刚清罢场子,脸上的淡装薄漆还没来得及卸掉,就听得屋外咚咚咚地有人疯跑,大叫着堤垮了,洪峰头扑来啦。来不及跟帐篷里的爹招呼一声,她撒开腿就跟着跑。到了岗头再看时,花红籫绿的戏班子早给洪水卷得没影儿了。一个紫红色的牛皮鼓在浪尖上翻滚着。

  一路上是被牛蹄马足踩得变形了的死婴;一路上是被剥得精赤条条的榆树干;一路上晃动着吃了太多榆树皮、楝树皮、苋草根而变得青紫发亮的浮肿人脸。谁的稀粥要是泼在了堤上,马上就会有人一群人呼地趴到地上,连粥带沙子地啃吃下去。他手上拎的粥罐若是撒得慢了点,难保会有饿急了的人连他的手指都要啃断。有时坐在堤上,眼睁睁地看着浊水中漂来浮尸:中间一段腰浮在水面,头和脚都垂在水下。她想,原来人的骨头这样轻贱呢。水往下退时,一些尸体便卡在了岸柳的树杈上,经水泡多日的头颅肿胖如斗,烈日一晒,会爆出嘭的一声巨响,流出浓汁。很快也会被乌鸦啄食得只剩下一副惨白的骨架。

  七巧莺的胃浅,裹在腰带里的几块干馒硬得像黑石块,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吃,倒是挺过了半月。她倒不怕饿死,她存着另外一颗戒心。她用锅底灰掺些黄泥浆,斑斑点点地涂在脸上,用上了上戏装的功底,一脸的麻坑和烂疮让人见了要避一避的。死是轻的,在戏里死了千百回了,留个清净的处女身子回乡,是她这年夏季最大的愿望。

  一天夜里,七巧莺在一间旧龙王庙后殿僻静的台阶下钝钝地睡去。那样的年月,反正是逮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就能睡去,逮着能填掉饥的东西都能吃掉,榆树根、观音土最后都成了稀罕物,否则你就很难剩着条命。本就没怎么睡熟,忽然一股子又腥又刺的热水啪地一下射到脸上,她激淋一抖就醒透了。“挨千刀剐的————”,她一边尖声骂道,一边慌了神地用袖子去抹脸。锅底灰呛到了眼里,辣得眼珠了要爆裂了。

  那个弓着腰撒尿的黑影掉头就往后跑。猛地,他怔了一下,“挨千刀剐的——”,这在戏台子上锤炼了十八年的一声长调花腔,是如此不同农妇们的粗涩嗓门。在弦月幽深的后庙里突然冲出,太不同一般了。是股子幽怨含怒?透着刀锋转身的宛转劲儿,有点瘆人。多年后,七姑悲哀地对我说道:“哪成想那么多啊,这无意甩出的一声花腔,毁了我的一辈子。”

  为什么那么快呢?她火头上揉着眼珠子的手还未放下呢。为什么那么快?那黑影像箭一般地窜到七巧莺身旁。她感到身子猛地一轻。那人呼地一下抱起她跑着。救命啊救命啊,她高喊道。殿前殿后的沟坎里睡满了灾民,没一人应声。这年月最不值得耗神费力去救的,就是命这个东西了。她一边绝望地嚎着,一边在他涂满泥渣子的膀上拼命撕咬着。她仰面朝上地疯叫,惊得眼珠子肿涨的眼眶里,湛蓝夜空的星子刷刷地跑着。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也没有一个字。他将她猛地朝殿中的一堆干草上一扔,卟地一下就扯破了她的碎篮花对襟小袄。七巧莺头一歪就吓晕了过去,但立刻又被下身剧烈的撕痛搅醒了过来。一根铁钻子楞头楞脑地冲进了她的体内,带着血欢叫着。她感觉到它的扯筋拽骨的欢叫。她又感到那不是一根铁钻子,而是一根直条条烧着的烈焰,在那隐秘处吱吱嘎嘎烤着她的肉。她的肉烧焦了,慢慢地卷了起来——只有疼,一下一下绞她的心与肺的疼。他用两只手死死卡住了她的手,像座山一样压在她的身上。他深深地埋着头,胡乱地咬着她的脖子、耳根、领子和头发。在最后的痉挛中,他的头又冲到她的怀里,撕咬着她的乳头,一种爆裂的疼从乳头炸开了。她感觉到自已的乳头被咬碎了,血嘶嘶地扑进他的嘴,和他舌尖的盐碰撞在了一起。她又一次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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