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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你没错。”猪表情僵硬。

  “我没学会尊重你。”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不能说我不爱你,但没学会用你喜欢的方式。有时候我也想,为什么可以对朋友宽容,对你却不行?你选择离开,我不怪你,也不恨你,因为我理解你。”

  猛听身边一声呜咽,只见猪五官扭曲到一处,号啕大哭,边哭边用拳头捶着桌子,大叫,“你要是早这么说多好啊!呜呜呜……”

  我惊呆了,愣愣地看着他满脸的眼泪、鼻涕流到嘴里,觉得这情形很滑稽;但还是一个健步跪伏在猪腿上,摇着他的膝盖说“别哭了”,而猪则鼻涕眼泪地弯腰将我搀扶起来。

  心里像被压麻的脚面,空落落的,又动弹不得。我知道自己在做秀,却停不了似的要做下去。

  “她也不喜欢穿旗袍,可大冬天的,她却为了我穿。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很亲昵,我问她身边有人吧这样不太好,她却说没关系她不在乎;她听我的话,我不喜欢她最好的朋友,她就再也不和她来往……”

  猪没头没尾地一句一句说下去。感情已经慢慢退潮,我就像船上的乘客,随潮水而去,离他越来越远。

  而猪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你不再给我洗衬衫。她见了我的脏衬衫就问我怎么了。我撒谎说家里洗衣机坏了。她急起来,说,衬衫怎么能用洗衣机呢?以后我一件一件地用手给你洗!”

  “大家都有工作,很忙……”我说,想着搬家时看见的那件女式白衬衣,心说:“先把她自己的衬衫洗干净再说吧。”

  “我不是说洗衣服这件事本身。我只要你关心。”

  我无语。不想一件件地细数过去。人的记忆力向来是种很奇怪的东西。

  “她帮我挠头上的牛皮癣。而那天晚上我都快把头皮挠破了你也没看我一眼。那时我决定离婚。”

  我不说话。其实我厌恶他的牛皮癣,虽然也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也许我根本是厌恶他。乐于享受他的照顾,但拒绝他带来的麻烦——我打了个哆嗦。

  我没想到自己如此不堪。

  “你在博客里说没有我你还是你,没有你你成了什么了?你知道我看了这句话什么感受吗?”猪索性扑在桌子上痛哭起来,像间屋子突然垮塌。

  我的确曾在博客上大放厥词,大意是猪要求我改变风格,我回答:“失去你,我还有我;失去我,还要你做什么?”若是当初他这样评价我,我恐怕也要跑出去外遇。云山一样堆积的内疚瞬间崩塌成厚厚的云层,罩在我头上。

  “我一直比较为所欲为,”我拍着猪的肩膀,“谢谢你容忍了这么久。”

  “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改变,”猪继续痛哭,“可好像永远等不到这一天。”

  似乎看见一线光突然从云层里透出来,我急忙问:“那个,”又咬咬牙,“如果,如果我愿意改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这句话让我觉得屈辱。但既然已经演了这么久的戏,这句最关键的台词总是要说的。每件事都要有个目的。

  过了片刻,猪摇头,“我不能伤害了一个再伤害另一个。那不真成浑蛋了么?”

  猪抽出纸巾揩鼻涕,擦眼镜,我知道他已经醒了——从回忆里。

  “我那么忙,那么努力,那么多对未来的憧憬,只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自由解脱。”我用手抠着桌角,低着头说。

  世界转瞬即逝,结论总是虚空。但是,总有一个人要回来吃饭,总有一个人的生命因为我不再孤单,总有一个人愿意把我们同住的房子叫做“家”,总有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对我讲他生命中的种种琐事,总有一个人信任我,总有一个人需要我。

  被人需要,这就是我们活在世界上的唯一理由吧?

  现在,这个“动力”突然熄火了,我似乎陷入到一片无边的黑暗里。失去方向,或许这才是恐惧的真正来源?

  猪怔了一下,突然又摘掉眼镜重新趴在桌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她也说要赚钱养活我!她还是个学生,就到处打工。她请我吃饭,吃面条,她,她还是个学生……”

  我再次陷入沉默,手足无措。

  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对真实生活隔膜而迟钝,对其中的荒诞情节缺乏心理准备。

  终于,猪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去火车站接她。”

  “那个,”我很惭愧地说,“在你右车门的储物格子里我吐了一块口香糖。”

  猪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粘她发卡上了。”我曾在搭猪的车时把嚼过的口香糖按在一堆女式卡子上——有时候你得原谅怨妇做不到心胸宽广。

  猪皱眉。他站起来,开始往门口走。

  “等等!”我喊。

  猪回头看着我。

  “你,晚上还来吗?”

  猪摇头,转身。

  “再抱我一下,”我看着他的背影说。

  猪转过头,站在那里,没动。

  “再抱我一下。”我直视着他,眼泪又下来了。

  他看着我,然后迟疑地把包放下,走过来,两只手臂环绕住我的肩膀。

  想象中的战栗感并没有如期而至,猪皮肤冰凉粗糙,涕泪纵横;我大概也一样,这样两张脸碰到一起委实毫无快感可言。他的手臂套在我肩膀上,像个呼啦圈儿。它诚实地告诉着我什么叫做彻底厌倦——他对我,我对他。

  然而我像个溺水者,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猪的脖子大哭。并不是因为失去他,只是哀悼自己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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