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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佛手不屈不挠地打着官司,带着遍体的内伤外伤。

  另一个朋友葡萄几乎拿了前夫的全部财产,性情从此多疑暴戾起来。“宁可扔了全副身家,也要离我而去。我是鼠疫么?或者是艾滋?”从此一双眼睛总是瞪大了在别人脸上扫来扫去,细细查看人家是否有厌恶她的神情;盯得眼球都金鱼般凸了出来。

  开头大概多少有些感情,所以两人无论如何也要坐上一条船。

  走到半路要散伙,条件谈得拢两人便分行李握手道别,算好合好散;遇到心狠性急的,或者就一篙将对方打下船去任其自生自灭;如果两个都是狠角色,难免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也有不顾一切跳船的,大概是因为船上着了火,宁选水深,不要火热。

  百年修得同船渡呢,我自嘲地笑。

  水面上都是船,水里头都是人,哭着笑着挤着跳着叫着闹着打着骂着搂着抱着推着搡着。

  船上的人要下水,水里的人要上船,疲惫挣扎,载沉载浮。

  其实船的作用也不过是个“渡”。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彼岸。

  我问水晶如何处理婚纱照?

  “留给前夫。”她说。

  我摊手,“嘿,我前夫根本不要。”

  搬家前,我和猪一人抱一本比地砖还沉的大册子。

  “撕了吧。”我说。

  猪用手摩挲一下,“那时你多漂亮!”

  我看一眼,照片里的姑娘粉红蓬裙,浓妆艳抹,犹如春晚主持人。

  “你审美有问题。”我手下的相纸发出嘶啦一声。

  猪的手下也嘶啦一声。

  五分钟后,这堆花花绿绿的纸片直接进了垃圾堆。

  “还有水晶相架呢!”猪说。

  “把脸划花然后扔出去。”

  “你划?”

  “没空。”

  “我也是。”

  于是它们跟垃圾一起被扔在待售的旧房子里,等下一任房主处置。

  还有一幅巨形合影挂在猪父母家的墙上,上面的男女真人大小,远看如卢浮宫历史名画。我很庆幸当时没弄上十张八张这样的大家伙,简直够开一画廊了。

  就像见证某种文明的文物总比文明本身长寿一样,这些所谓见证感情的东西也总比感情本身长寿。

  然而长寿得不合时宜就成了累赘。

  婚纱、婚照、婚礼——再堂皇的形式也无法挽留内容,恰如最精美的杯子也无法保证里面的酒不会变酸。如果一定要讲究点儿形式主义的话,还是用钻戒好了。

  后来的一天,地铁里,只见身边一瘦弱女人打开软旧的人造革背包,掏出一本厚实的册子——红缎面烫金的封皮。

  “圣经?佛经?”我好奇。

  女人小心地把册子打开九十度角——是本婚纱。

  假花,假钻石项链儿,假宫殿,假胸,假发,假睫毛,明艳的化纤大篷裙,化纤红缎子蝴蝶结白燕尾服;男的窄额头长下巴,两眼离得太近,在一派光艳的背景中紧张着;女的则自如得多,但即便如照片中的浓妆,还是让人一天遇见十次第二天也叫不出名字的那一种。

  但相簿里的简直是个艳女——比起地铁里的这个女人来说:衣服鞋子是让人特意看了还是记不住的颜色与款式,跟主人一样老实黯淡;然而她眼睛里是柔情肆意的,连雀斑都有了雀跃的意思,手指恋恋地抚摸着相簿,过上好半天才翻到下一张。

  照相簿不新,边角都有轻微的磨损与淡淡的黑边,大概是常装在背包里又常翻阅的缘故——这是她每天的享受吧?上班一次,下班又一次。起码,在这短短几站里,她的幸福是抓在手里、牢不可摧的——虽然带着寒酸卑微的味道。

  每个女人都曾经这样吧?热烈地向往着婚纱簿子里的世界。

  后来,才一点一点地发觉:男人和想像的不一样,感情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样,甚至自己也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样。

  一幻一灭,如灯一开一关。

  只看见灯下的世界,未尝不是一种盲目。

  生命是座阳光斑驳的密林。

  我像只兽,在不间断的明暗交替之中,悄无声息地穿行。

  策反

  我策划的计谋,反过来颠覆了我的人生。

  毛姆说过:我常常后悔用第一人称写作,要是当时我显得睿智冷静,或者温和可爱,那倒也没什么,可要命的是我偏偏表现得像个傻瓜。

  我很喜欢毛姆,一大部分原因是他诚实得不像一个名人。

  我现在也很后悔用第一人称写作,因为在某些桥段,我不仅像个十足的傻瓜,更像个小丑,以至于在复述某些情节时,我总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避免在记忆的世界里看到它们。

  办完离婚手续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坐在客厅的木地板上组装一张小沙发。

  这件事让我兴致盎然,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手工课。

  忽然之间,电话铃声响起,听筒里是母亲大人标准的工会主席式的声音。

  “你们怎么回事?”

  “刚离完婚。”

  沉默几秒。

  “他说是他错。”

  “他外遇。”

  “你在干吗?”

  “装沙发。”

  “真有心情!”

  “还好。”

  “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说。心想告诉你们哪能离得这么顺利?

  “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只想让你们过个好年。”

  “为什么不接手机?”

  “我在买家具,没听见。”

  “我打电话给猪,他吭吭哧哧地说你们已经分手了。”

  “他犯不着吭吭哧哧,反正你们总要知道。”

  “他父母怎么说?没出面阻止?”

  “他们装着刚知道这件事,已经虚情假意地问候过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你不觉得家庭值得捍卫?”她语气强硬。

  “一个没有爱情的空壳为什么要捍卫?”

  “太轻率。为什么不能容忍?”

  “你没资格评价别人的事,因为它没降临在你头上,你并不知道当事人的感受。”

  “这么做是对亲人不负责你知道么?”

  对于温暖家庭根深蒂固的观念,在这一夜开始土崩瓦解——父母也许的确是爱子女的,仅限于在子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的时候。

  那天我是带着冷笑睡着的,冷得全身发抖,于是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第二天清晨,我被电话铃声吵醒。

  “我一夜没睡着。”我妈说。

  “是吗?我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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