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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现在,衬衫里那个散发着温度的肉体带着一腔子热气逃跑了,就好像《聊斋》里写过的一个鬼,突然消失成一股气,衣服、裤子、头巾这些沉甸甸的东西立时委顿一地。里面曾经装过怎样的一个人?

  他更喜欢吃什么?鱼还是肉?
  他喜欢看什么电影?
  他到底最想去哪里旅行?
  他会不会在办公室发呆只因为外面有很好的阳光?
  他是不是忍受过深夜里两个人的孤独?
  他真的会对着流星许愿吗?
  下雨的时候他会不会坐在窗前幻想?
  他是否憧憬一场空前绝后的恋爱?
  他经常想到死的问题吗?
  他喜欢读哪本书?
  他是否觉得做梦比做事更美?
  他上一次哭出来,是因为什么来着?

  我突然发觉自己几乎一无所知。

  的确有一张结婚证。这东西能证明,我们可以在一起睡觉了;但它并不能证明,我们真的合适睡在一起。

  我给猪买的衣服塞满了整整一个大柜子,因为实在不知道他还需要什么。

  况且把猪套进白衬衫、卡其裤、白球鞋里四处招摇,看着旁人艳羡的目光我总是很得意,至于他是否喜欢,我不在乎。

  小时候我喜欢把枕巾裹在身上,踌躇满志地说将来要“演戏”,搞得我妈天天担心我误入演艺圈。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最喜欢扮演金童玉女、才子佳人的戏码,尤其是身边的人们的婚姻越来越漏洞百出的时候。我真有点儿卑鄙,喜欢拥有这种高高在上、隔岸观火的优越感。

  由于戏演得太好太自然,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没发生什么变故?在某一天回到家里,灯光大亮,一屋子观众争相朝我献花鼓掌,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恭喜我被提名为“婚变最佳女主角”?而猪则跑过来和我拥抱庆祝演出成功?

  或者根本是另一种情况:我们一直在扮演一对恩爱夫妻,我们尝试了各种俗套,塑造了和谐夫妻的楷模?而我们的剧本,就像小时候电视里热播的墨西哥电视连续剧,一演就奔着一百好几十集去了,务必先说服自己,再说服别人?

  但是,万事逃不过一个“但是”——突然有一天,男主角演烦了,直接站在台上小声地跟女主角说:我不干了,您自己跟这儿练吧。

  女主角当然傻啦,用唇语说:你不干了,那我怎么办?

  男主角一脸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跟观众说——散场。

  聚光灯打在女主角错愕的脸上。女主角:那你干吗去?

  男主角(憧憬地):跟新人演对手戏。

  女主角(羞愤且不可置信地):新人要重新磨合,你怎么就能保证不被磨废了?

  男主角:磨废了也比演钝了好。

  女主角:可先人智者都说了,生活它就应该像咱们现在这样——现实的、平淡的,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情节,那是言情片儿!

  男主角:是啊,跟你在一起都成生活了,可我不想要生活,我想要爱情!

  此时台下的观众发出嘘声:不好好演戏嘀咕什么呢?我们还等着往下看金婚大团圆呢!

  女主角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倒舞台背景——那是一间奶油色的屋子,里面的床和沙发都用得半新不旧,似乎能闻到一股积攒了多年的皮肤味儿和灰尘味儿。

  女主角:爱谁谁,我也早演烦了,今儿就散伙!

  观众甲:退票!

  女主角:当初就是义演啊,谁掏钱来着?

  观众乙:那,那以后我们看谁去啊?

  女主角:这年头有表演欲的人多了,还有人演三级片哪!

  观众丙:跟我们想看的不一样!给个说法!

  女主角:这才叫戏剧性。

  观众丁:白耽误我们这些工夫啊!找谁说理去呢?

  沉默半天,正自顾自地往后台走的男主角:找编剧去。

  观众戊:谁是编剧?不是你们自导自演的啊?

  女主角:哈哈,编剧就是命运,有本事你们找他去!

  观众己:命运不是好编剧。

  女主角一拳捅破背景纸板,挂着“五好家庭”牌子的大门轰然倒塌。

  女主角:命运是最好的编剧。写过的章节不会改写,注定的结局没有续集。

  男主角一掀幕布,不见了。

  女主角从台上蹦下来,直奔安全出口,走到门边,对满场错愕的观众挥挥手:散了吧,都散了吧,就到这儿了,说着溜溜达达地出去了,剩下满场惊愕的观众。

  片刻,观众突然反应过来,一批人大叫:骗子,这群骗子,耽误了我多少工夫啊!

  另一批人拍手:你看你看,我早说这戏长不了,女主角演得太放,缺乏和男主角的互动。

  还有一批人喃喃自语:以后看见什么我也不信了!

  最后一批,属于特别坚定执著的,继续吹口哨鼓掌要求男女主角重新返

  场。眼见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有一小撮特别极端的,腰里别着西红柿臭鸡蛋什么的就追出去了,希望用武装力量和公众舆论把男女主角请回到舞台上。

  这一小撮力量的头目一般都是由演员的爹妈扮演的,因为他们觉得,戏要是不照着他们的希望演下去,后半辈子就不能悠然地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儿喝着茶,跟别的观众交流心里的幸福体会了——对于他们的人生而言,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一切都无所谓崇高,也无所谓悲壮,我们的生命那么长,就是为了把电影拉扯成电视剧——肥皂剧。

  一股干燥的焦糊味儿把我从幻想的状态中唤醒。我看见板正的白衬衫胸口处印着一个巨大的锲形印记,好像一位被严刑拷打过的志士。

  我关上电熨斗。衬衫真多,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床,仰卧或者俯卧,扭曲着,

  胸口的扣子洞开,两只袖子摊开,还有的用一只袖子捂在胸口,像一群中弹阵亡的直挺挺的士兵。我把他们逐个抱回衣柜里安葬。

  第二天,猪穿着挺括的衬衫出门,我搭他的车。看上去,我们也像能白头偕老的样子。邻居和她的狗仍然亲热地朝我们打招呼,丝毫看不出这个男人

  晚上要去跟另一个女人约会。

  路可真长,长得看不见头儿,路两边没有风景,除了汽车和人流,就是汽车和人流,一切都是灰色的,这就是北京的冬天。看来我们必须得说点儿什么,不然就像两个死人并排坐在一起。

  “要是我两年后回来,你还能接受我吗?”猪突然问。

  我比听到让我熨衬衫的消息更加愕然,“你是不是在发烧?”

  猪不好意思地笑,“我就知道不行。”

  “为什么是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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