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裸婚 | 上页 下页 |
一九 |
|
“去了。”他摘手套。 “干吗回来吃饭?” “她回学校了。你吃了吗?” “没呢。” “一起吃点儿?” “成啊。” “吃蘑菇,我做的。” “不新鲜,我还是吃鸡翅吧。” “虽然离了婚,在搬出去之前,咱们还是和平共处吧?”他探寻地看我。 “好。” “吃点儿黑枣吗?挺甜。” “不要,谢谢。核太多,吐着麻烦。” “我刷。”猪开始收拾碗筷。 我没拒绝。前夫的殷勤,享受起来非常没有负疚感。 我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想起“欲说还休”这个词。 前几天还裸裎相见呢,前几天还庆祝结婚纪念日呢,前几天还为窗帘的颜色争执不休呢,怎么突然就变陌路了呢?彬彬有礼,坐怀不乱,换衣服要上锁,进房间要敲门,狭路相逢要默契地侧身避免肢体接触,能用表情说明的事儿就尽量不用语言,必须用语言的时候将眼神从对方的肩膀上方飘移过去,并聚焦于其身后大约一尺处的某固定物体,比如冰箱顶上的一个萝卜上。 所谓色即是空,原来如此简单。 我与一个刚被女友丢弃的男友聊天。 他问我:“后悔吗?” 我:“后悔。你呢?” 他:“后悔。后悔当时没抡圆胳膊给她一个耳光!” 我:“我也一样。” 说罢我俩响亮地碰杯,仰天大笑。 有时候教养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它像条SM绳子,把人身体里最原始的兽性束缚成很屈辱的样子。 想像中我曾无数次地拔出厨房的菜刀,但始终不知道应该扎在猪身上的什么部位血才会喷得比较漂亮。 一切都停留在想像中。 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脸含糊地晃来晃去,我与其说憎恨,不如说茫然,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好像根本素不相识,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同居了这么久? 我又不是冷血杀手,总不至于揪住个陌生人拔刀就刺。 猪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大概会在枕边放一把刀用于自卫。抱歉,仍然把这个男人叫做猪,因为实在懒得改口写成“前夫”,觉得此言一出,这个男人就能应声跑进我的档案,从此与我有了连踢带踹都扯不干净的牵连。 脱离了夫妻关系之后,我们的房子变成一个男女混住的宿舍,里面的成员都不吵不闹,非常懂文明、讲礼貌。 男同学喜欢趴在床上上网下载美国肥皂剧、看小说,女同学照样坐在隔壁房间的另一张床上赶稿。我突然发觉,这里像个宿舍已经很久了——除了搞笑片,我们很少同时看一部电影或者小说。我看《鸟的迁徙》时泪流满面,猪则酣然入梦。我把他摇醒,他说“我不太喜欢鸟”,然后翻身睡去。 心情好的时候,男女同学还会说句笑话。比如,猪穿上一件臃肿的羽绒服,然后将大臂平举小臂向上弯曲,“橄榄球运动员。”心情更好的时候,我们会同意对方来分享一点儿自己做的晚饭。夜里十二点之后,男同学偶尔会敲女同学的房门,“早点睡,要不又该病了。”或者提醒,“你的胃病该去医院看看。”“谢谢。”女同学总是彬彬有礼。 门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我能听到屋子里的几乎一切声响,包括隔壁的电话。 “在哪儿呢?” “干吗呢?” “明天,明天我去接你吧。” “几点呢?” “我也想你。” “早点睡。” 看来这是一个约会。原来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还是有把子力气恋爱的,而且声音特别温柔,有些音节故意发得很轻,气若游丝,总之像一只发情的公 鸽子在屋檐上咕咕地呼唤着一只母鸽子,声音连绵不断。 我很荣幸地成为第一批观众,观看一个刚刚解除了婚约、重回市场流通的男人如何兴高采烈地开始热恋和约会。人们说热恋只属于十四岁,原来四十岁的男人的冲动并不比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少,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能挥霍的时间不多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半夜三更从被子里爬出去为这个男人开门的次数如此之多,每次开门,扑面而来的除了一股呛人的寒气,还有一种喜气洋洋的腥味,这难道是激情尚未消退的猪身上残存的荷尔蒙? 北京的冬天冷得让人想撞墙,他们去哪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呢? 吃饭?然后看电影、看演出?然后散一会儿步,然后钻进车里开着音乐一边拥抱一边海誓山盟,然后像两只鸟一样啄来啄去?车身会随着激情轻轻颤抖吗? 电影院应该还是老样子,恋爱还是老样子,接吻与上床还是老样子,所有的事情都是老样子,生活本来就是周而复始的老样子,如果不能改变生活,那么换一个伴侣总会更容易些吧?这样猪会更快乐些吗? 当然,我不知道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前夫前妻之间讨论这样的问题显得非常不正经。 猪也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些,他更愿意在某一天早晨出门前告诉我,似乎应该有人帮他把那一大堆衬衫熨平。当时我正蓬头垢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准备冲进厕所。 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像是被窝头噎住了,猪拉开衣柜,指着里面,语重心长地说:“你看,都是皱的,我没有衬衫穿了。”我应该是还没睡醒,仍然木在当地没反应。“帮我熨一下,我实在不会,谢谢啦。”猪扒出一根领带,套在脖子上,如寻短见一般边勒边夺门而出。 我歪着头坐在马桶上,看了半本杂志、洗澡、对着镜子缓慢地刷牙,然后打开熨衣板,往电熨斗里加凉白开,抱起那一堆衬衫——它们形成了一座容易垮塌的小山丘,顶在我的下巴上——我把它们扔在床上,打开电视,左手按遥控器,右手抄起电熨斗流畅地碾压过一件又一件衬衫,把它们变得又薄又脆又暖,像刚出炉的某种点心。 朋友粟粟打来电话:“出来玩。” “不行。”我说。 “为什么?” “我在熨衬衫。” “你从来不穿衬衫。” “我前夫穿。” “你疯了!” “应该没有。” “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你出来,就现在。” “不行。” “为什么?” “因为衬衫还没熨完啊!” 那边沉默了一阵,电话断了。 我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给前夫熨衬衫就要被拉去看心理医生呢?为什么不肯去看心理医生就要被挂断电话呢?抬头看了一眼电视,电视上竟然闹鬼般晃悠出许美静沧桑的脸,“找不到爱的痕迹,找不到恨的理由。” 衬衫都是我买的,大多是白色,他喜欢什么颜色,我不知道,我觉得那不重要。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