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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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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岩松说,那天凌晨离开医院后,无处可去,他去陈虻的办公室坐了一夜。那个办公室里,有一盆白菊花,不知道是哪位同事送的,上面的纸条写的是:“陈虻,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陈虻葬礼那天特别冷,我去的时候,紧闭的大门外,巳经站了一千多人,我第一次见到台里那么多同事,无人召集聚在一起,人人手里拿着白菊花在冷风中等着。天色铁一样寒灰,酿着一场大雪。呼气都是白雾,没人搓手跺脚取暖。 小崔面色铁青,坐在灵堂边的小屋子里不说话。 我坐他侧面的椅子上,看着他。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药,我给他递一瓶水,他拿在手里,没喝,直接把药咽下去了。 他心脏不好。 他看看我,说:“别生气,别生闲气,啊。” 我说不出话。 陈虻生前参加的最后一次年会,还是小崔主持,没有了《分家在十月》那样的片子,小崔自己去请了赵本山、郭德纲……一个部里的小小年会,搞了五个小时,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 陆陆续续,台下的人有些走了,或是打着手机出去了。陈虻搂着儿子,跟我隔着走道坐着,一直没动。 罗大佑是压轴演出,他一直坐在第一排,喝完两瓶酒,登台是晚上十一点,没上舞台,踩着一只凳子站在过道上,一束追光打着,冲场下问:“唱什么?” 几百条汉子齐声喊:“光阴的故事。” 罗大佑轻捻弦索,众人纷纷离开座位,闱拢到他周围,席地而坐。小崔坐在过道台阶上,向我招手,我手脚着地爬过去,坐他身边,回头看了一眼,陈虻搂着熟睡的儿子,坐在席间未动,微笑着张嘴不发声,随着众人唱:“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陈虻葬礼上,仪式全结束后,有三四十个人没有走。 大门关上,大家挨个排队走过去,再次向陈虻鞠躬。 陈真是原来“东方时空”的编导,他说:“陈虻的一生没有拍什么片子,但我们就是他的作品。” 年底,我离开“新闻调查”,很快又离开评论部,去了“面对面”,再离开新闻中心,到了“肴见”,像草在大风里翻滚成团,不知明日之事。早几年大概会心如飞蓬。但现在对我来说,想起陈虻的死,这世间还有什么可怕。 我离开评论部时,白岩松在南院的传达室里放一个袋子,让人留给我,里面装着书,还有十几本杂志,都是艺术方面的。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什么都不要影响到生命的丰美。他的书出版,托人转我一本,里面写:“陈虻总说,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那你的离去还有什么意义?” 我翻到扉页,他写“柴静:这一站,幸福”。 史努比常常来找我。他结了婚,当了副总,买了房。但不谈这些,也不问我工作,“比起身体,都是浮云”。就拉着我打球,吃饭,吟个诗,谈电影。骑个自行车带着我,大门口还给我买半个红瓤翠瓜,拎在手上,就这么半拉瓜,还左手换右手,汗流浃背地走,说起当年办公室大姐想撮合我俩的事,我忍不住后怕:“要真成了……” 他也乐,脸皱出几个大括号:“可不也就过下去了么。” 我说:“你看你,现在也不教育我了。” 他一副长兄看顾遗孤的口气,“你现在已经挺好的了。” 我说你现在怎么样。 他说:“有不好的我也不告诉你。” 我笑,觉得我俩都大了,或者说,老了点。 过一会儿他还是没控制住,说:“给你挑个小毛病行不?” 这就对了。 他说,看你前两天博客里写“我抿着嘴往那个方向一乐”,把“抿着嘴”去了吧。 嗯,是,女里女气的。立刻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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