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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坐在咖啡馆内的于直,在高洁推门走出去后,才发觉自己在咬牙切齿。牙齿相抵,情绪也在相抵,在目光触及面前桌上的文件时爆发出来,他一挥手,将文件全部扫落到地上。

  骇异的服务员走过来,踌躇着一页页捡起来,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于直也自知失态了。

  这是真正的失态,自己的每个反应、每句话都被洞悉、被计算、被采用最匹配的盾牌来抵挡、在最准确的位置送上长矛。他的气急,虽未到败坏,但也相差无几。

  高洁,这个高洁,在相处的二年里,精确地计算着他的每个喜好来投其所好。又是这个高洁,在幕闭后,依然可以做到对他的精确计算。不,这不是精确的计算,这是准确的挟制。积累了一年经验和得失后,她一出手,不扭捏、不哭诉、不委婉,直接就捏住他的七寸,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于直将白开水一饮而尽。这晩,他仍回到办公室里过夜,没有回家,也没有同祖母通电话。高洁的举动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这一切也是高洁把握了祖母绝不会亏待于家子孙的性格。

  想到这个孩子,于直就不能自在。他抽完一支烟,又抽一支新的。

  一个孩子,他立时明白孩子是因何而生,因而更加怼怒,只不清楚是对自己,还是对高洁。但的确由于自己的疏忽,便带来一条生命,并且——他拿起手边高洁的诊断书,这条生命目前还面临着毁灭的危机。虽然他还看不太明白这个病的情况,但这就是高洁的动机。他的愤怒淡了些,皱着眉头把诊断书看了几遍。她正竭尽全力想要生下他的孩子,保全他的孩子。这个念头一起,于直心底突地就破土而出一股脉脉的温流,莫名地,明明不当有,他是不解的,但瓦解着他的愤怒。

  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一场棋局外的意外,荒唐地就存在了。甚至,这个孩子的存在,和他自己诞生的荒唐不相上下。

  于直厌烦地将抽了一半的烟熄灭,又拿出烟盒准备抽一支新的,这时,祖母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林雪直截了当问孙子:“高洁和你谈过了吧?”

  于直未作声。

  林雪的声音是严厉的:“我不管你们俩怎么折腾,孩子是于家的曾孙,你要给我保住。”

  于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愿同祖母多谈,只说:“我知道了。”

  林雪的声音又掺了点冷:“就当这是一桩你和奶奶做的交易吧!奶奶是给了高洁很多谈判优势。”

  于直闻言“呵”一声轻笑,握紧了话筒。不管怎么说,那日夜宴形同对祖母的逼宫,事情过后,必有回响。他有一丝愧疚泛起微澜,仍是未作声。

  接着,林雪的口气就松动了些:“高洁目前的情况,比你更适合带孩子。我把你的户口本给高洁了。”

  事已至此,他似乎别无选择,也完全被动,而且不得不被动,不得不去完成这笔交易。于直一直默不作声,这不是他所情愿的。

  但林雪挂电话前语重心长地说:“阿直,孩子虽然是意外,但也是责任。”

  次日清晨,于直准时抵达区民政局,高洁已经到了,站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人口处等着他。她今天仍是长裙开衫,但是颜色比昨日显眼了些,将大地色长裙换成了朱红色中式改良长袍,开衫是极雅致的米色,仍然不显腰身。于直走近后,才有了一层新的感情,高洁并不喜欢贴身的各种纯白淑女服饰,那是他强加于她的不理解。她很适合这些长且宽的随意服饰。他对她的预估,也许从一开始就并不十分准确。

  今日的高洁细意地装扮过,将头发稍稍卷了卷,披散下来,描了眉毛,画了眼线,涂了口红,朴素之中不掩明艳。

  于直忽然就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符合目前自己心情地笑了笑,走近高洁时,说:“你还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高洁望向他的眼波有别样的情绪流动,她最后也笑了,很客气地说:“谢谢你能来。”

  于直冷冷哼一声:“准备得还真挺充分啊?”

  高洁未语。

  在登记处时,于直才发现高洁不是准备得挺充分,而是相当充分,在为他们办理登记的工作人员异常严格地审核着高洁带来的证件时,他轻飘飘地瞟了高洁几眼,高洁一直垂首静立,既认认真真又恍恍惚惚。

  工作人员审核完证件没问题后,笑眯眯地问他俩:“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仍在发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未答,于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又大声追问一句:“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才如梦初醒一样回过神,她先回首望望于直,望着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着他说:“我愿意。”

  于直避开高洁的眼:“自愿。”“带照片了吗?”工作人员问。

  “我们现场拍。”高洁答,答完又望于直一眼。

  她望他一眼又一眼,就像在监视着他,时时刻刻怕他反悔一般。于直突然就伸出臂膀来,揽住高洁的肩膀,在她耳畔说:“你想得这么周到,我怎么好意思不配合你呢?我们还不快去拍照?”

  他的口气越轻浮,她的心情就越难受。

  他们一起站到摄影机前,于直才有点回过味儿来。高洁今日穿红裙,应当就是为了这张照片,能让证书看上去更得体些。做戏做足全套,也是她的一贯风格。

  站在镜头前的他们,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虚情假意的表情来,仿佛并不困难:于直勾起嘴角,高洁也弯一弯唇,在摄影师眼里就变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后“啪啪”两声,公鉴证明,他们被赋予了法律上合法的关系。

  于直曾经预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有计划的、有作用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实却是这样急转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证件时心情也很潦草。

  高洁接过两本法律证件,想要递给他一本,他未伸手,说:“都放你那儿吧。”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后很不放心地接着问:“那么下周一?”

  于直往前走两步,才回头:“高洁,你都把事做到这个份上了,根本用不着怕别人会不会履行合约。”

  高洁说:“好,周一我等你。”

  于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虽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里已经真实存在了羁绊,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断离都牵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因为自己目光的转移而变得柔和下来:“送你回去?”

  高洁说:“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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