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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在夜宴当晩离去时,高洁留给他最后的印象是一个揺揺晃晃的背影,弱似风中柳枝,一吹即败。这时的高洁却不是当初的样子,从表情到状态,都很安定,也很镇定。

  她又穿回了宽敞得看不出腰身的长裙,低调的大地色,缀着低调的碎花,长裙外披着褐得很朴素的针织开衫,衬出脸上肌肤的洁白柔腻。她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盘起打了松松的髻,道姑一样简单,但是由此露出了整张面孔,更能看清楚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她正望着窗外微笑。

  于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才发现她坐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就是绿地,有几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在夕阳下踢球。她看得很专注,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从于直的角度看过去,像是闪着熠然的光点,一闪一闪,仿佛藏在灰烬深处的宝石,被拨开灰烬后,重焕光彩。

  这样的高洁,于直像是见过,也像是没有见过。她似乎过得还不错,这个认知让他在原地停驻,累积的情绪不断翻涌。

  卫辙戳他的肩:“走啊你倒是。”

  高洁已经扭过头来,看到了他们,她竟然还友好地朝他们笑了笑。

  是卫辙起头走到了高洁跟前,于直跟在后面。高洁站了起来,在他们开口前,对着卫辙打了个招呼:“您是卫总吧?”

  卫辙瞅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脸色又绷紧的于直,朝高洁挺友好地招呼:“是啊,是我。”

  高洁领首,抱歉道:“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想找于直一个人,把您一起叫出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卫辙闻言略为诧异又隐隐佩服,他不太意外地看到于直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便在临走前打个圆场:“没事儿没事儿,反正等会儿也没什么会,那你们好好聊,我去找人吃顿饭。”讲完将于直一按,压他落座到座椅上。

  等卫辙离开后,服务员过来问于直有什么需要,于直口气不善地说:“白开水。”

  说完摸出衣兜里的烟盒,堪堪打开,高洁清了清喉咙:“不要吸烟,好吗?”

  于直眯了眯眼睛,神态挟带隐隐的怒,高洁看出来了,正因为看出来,才更忐忑,她想让自己尽量再平静一些。一个月以前夜宴上和她摊牌的于直,都未曾让她这么惧怕,那时候她对他有些恨、怒和怨,升腾的恨、怒和怨也是一股难解的勇气,化解了她的怕,当恨、怒和怨消解后,剩下的只有愧和怕。

  时至今时今刻,高洁才恍然觉悟,孤雏和孤雏也是不一样的,她没有足够气力与对面这一只试比高低,更不用说比翼双飞。遑论面前的于直和当日是不一样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时常微扬的嘴角抿得这样紧,绷起来的愤怒毫不客气地熊熊燃烧。但她还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心里在说,孩子给我一点力量。

  于直收起烟盒:“说吧。”

  他看着高洁低下头,从身边的包里拿出几份文件,放到桌面上这时候他的白开水也被送了上来。

  “这是什么?”他蹙起眉头。

  高洁将头抬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且坚定,她开口的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于直,我要麻烦你一件事——请和我结婚。”

  好像听到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于直的眉毛跟着高洁落下的话音一动,挑起的角度几乎就是在表达嘲讽和不可思议。他目光灼灼地瞪着高洁,自昨日始,今次见面,高洁可能会说的话,他不是没有忖度过,根据她的性格,根据他和她各自的情势。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句话,按照高洁的性格,按照目前的形势,她应该绝无可能和立场提这种要求。

  高洁的下一句话又像一道惊雷,劈停了于直差一点要开口的嘲讽。

  “不会麻烦你太长时间,一年就可以了。我怀孕了,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灰蒙蒙的咖啡馆灰暗至极,临窗的亮光晃动在高洁的面孔上,明暗参半。于直瞪着将背挺得笔直的高洁,她微台着下巴,以前不曾明晰过甚至是矛盾的目光,正明净以及固执地迎视着他。有一点乞求,更多的是较量,已经没有了矛盾,也丝毫没有退让,甚至在逼视着他。

  这无疑在宣告高洁所叙述的是事实,不是虚假的借口。于直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他反应过人的思维在这瞬间停滞了,他嘲讽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脸上,灼灼的目光也渐渐变成了骇异,也不由自主地从高洁坚定的小脸上往下移动,在她的身体上估量,骇异转变成想要确认真相的探索。

  于直第一次面对一宗事故无法有任何及时反应和认知,他有一点糊涂,有一点惊异,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统统让他不能对此做出任何语言和行动上的反馈。而高洁连珠炮一样继续着她的话题,好似本来也不准备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就把一切该解释该叙述的都叙述清楚,公事公办的口气就像在和他谈商务合作:“这里是几份文件。一份是我放弃于氏家族和盛丰任何财产的公证书,我签名了,也有公证处的公章;一份是离婚协议,就财产分割同题写得很清楚,我也签名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是封闭抗体阴性,我需要你和我去医院,用你的血救这个孩子。

  我不想失去他,但也不会再麻烦你其他事。这里还有一份就是医院的诊断书,还有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和流程,第一次治疗是下周一早上十点,预约了市一医院妇产科徐志华主任。”高洁讲完以后就站起身,她鼓起的勇气只能支撑她到此刻,于直在她身上游移的目光,在她看来,就像飞刀一样凌迟着她,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现在的无奈。她自觉无颜也无言再相见,却又不得不再相见。这个后果,是她必须拖着他一起承担的。

  念及此,她又增一分底气:“我想在治疗前和你注册,给孩子合法的身份。明天是周五,我问过你们这边的民政局,明天九点,我们在那边办手续。这些文件一就放在你这里,这是我的保证。我会遵守这些合同和声明里的一切规定,不会有其他的阴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有这个简单的要求。你就当一”高洁紧紧咬住唇,再松开,张开带着齿印的唇,说道,“和我用合同约定彼此的权益,最后合作一次,这次我没有任何欺骗,也不会带给你们任何权益上的损失。”

  听完高洁所说的一切,一直不知如何言、如何动的于直,在心头酝酿的火团,终于烧起来,他冷笑着说:“高洁,你做事就是这么想当然,就算一”他的目光放到了她站起后的小腹上,因她起身,他终于能看到这个至关重要的地方——他也明白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癫狂后的疏忽,酿出的后果正在请他自己判断,但目前他在她身上看不出这个后果的形状。他不受控制地,也像是存心将讥诮的眼风往上扬,“就算有了孩子,你这么有把握我会把孩子给你?”

  而他眼里的高洁是非常胸有成竹,不自觉地将头一仰,就像那只找到主人有了底气的小白猫一样。但其实高洁是避开了他射来的眼风,将她最大的王牌亮出来,也不得不亮出来:“我和你奶奶有个协议,结婚一年后离婚时,如果孩子的抚养权给你,那么盛丰在'路客'的全部股份转到我名下。这份协议也在这里面,公证过,我和于奶奶都签字了。”

  在于直脸色急剧变得更加糟糕更加咬牙切齿前,高洁迅速拿起身边的包,将头低下,像是躲洪水猛兽一般推开椅子:“我先走了,明天九点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她急惊风般走出咖啡馆,才迎着温暖的阳光,长长舒口气。最难办的事情,她已经办了,最难说的话,她也说出口了,可做完以后,仍无信心。但是这个困难,她跨越了。然而,这个愤怒的于直、傲慢的于直、冷漠的于直、比一个月前瘦了整整一圏的于直,让她对自己做的一切丧失信心。

  他们的每一段开始,好像都预先有着一个结束的期限。也许这便是她和他注定的结局,总是不能扭转。

  高洁走下台阶,走入陌生人中间,融入人海中。现在,她终于了解到于直所重视的是什么,并以此为武器,同他正面交锋。这是必然的果,因为必然的因,都是自己的选择,就该承受。她不应当有一丁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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