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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高洁近家情怯,提着行李箱和凤梨酥在公寓楼下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踏上楼去,随着记忆走到三楼的旧门之前。公寓楼有多年历史,她当年跟着母亲离去时,这栋楼也不过落成八年,现在已同她一般,经历了些风霜,苍老了些心情。她开门进去,入眼空空荡荡,除了墙纸和地板还是原来的样子,别无一物。

  当年父母离婚,她年纪尚幼,其实不太清楚父母的财产如何分割。母亲去世以后,她才搞清楚母亲为她遗下一笔不菲的资金遗产,以及这一所旧居。足见得当年父亲去意决绝,连房子都不曾要。

  高洁想起来客厅正中央至少应该是有个沙发的,沙发上有父母的结婚照,她想起来吴晓慈带着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高潓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同她的母亲摊牌。结婚照片上父亲的模样,已经在记忆的深处模糊不清了。

  从八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生父高海,或许这根本也源于母亲的本意,但她并不以此为憾。从不。

  高洁从来没有想过,隔了这么些年,再次看到父亲,居然会是在珠宝创意设计师协会秋季展的布展现场的大屏幕上。

  工人正在调试电视大屏幕,转到一个电视台的娱乐新闻,高洁陡然看见走过这一年度电影节红地毯上的父亲。她对着那陌生到几乎以为自己应该忘记,但是一见又立刻熟悉的身影恍惚了一二刻。

  高海原来还保持着轩昂的身姿,五十多岁的人,还是三十多岁的身材,腰板健硕,一双眼睛尤其生得精彩,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又淡定自若。只是一头发已全白,一眼望去,不免令人感慨此人应当还在壮年,可为何又如此显出苍老?

  高海携他制作的影片参加电影节,带领整队剧组站在台湾本土明星中,很受人尊重。

  高洁才恍然忆起,她的这位生父,好像是一位有些名气的制片人,名下有一间在岛内颇具知名度的电影制作公司,旗下亦有多位实力导演编剧。

  旧时的资料在她脑海中逐渐拼凑出往日时光。

  高洁听着电视内主持人对亲生父亲的介绍和恭维,好像在看一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的八卦。

  她也在电视内看到了长大后的高潓。

  如果非说她的童年心灵受过强烈冲击,那一柄重创她的刀是由高潓刺入她的心脏。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姑娘,告诉她,她的爸爸不仅仅属于她,然后她的爸爸就抛弃了她。

  正是这个小姑娘,分走父亲的骨血,分裂了她的家庭,她因她而开始了可能需要终其一生的漫无目的的漂泊。

  可是,高洁发现高潓和自己神似极了,同样遗传自父亲的眉眼,同样像到不可名状的苹果肌,同样的身段和身高。

  有一种被侵占的恐惧感擒住了她,比恐惧感更深的,是高潓身上,有着她所没有的,但正该是她们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自上而下的娇媚鲜妍,满心满意的幸福如意。

  高洁看到高潓出现在电影节幕后酒会的新闻里,依偎在高海身畔,享受名媛待遇,回答记者的恭维。

  记者问她:“高小姐有没有想过进军演艺圈,在令尊的电影里演个角色呢?”

  高潓笑着答,声音低低的,一如台湾女子的温柔婉约,“不不,我还是比较喜欢念书,我打算继续在哥伦比亚大学深造传播学博士,我的男朋友也比较很支持我的学业。”

  记者一致追问哪家幸运男郎得到她这位岛内名媛亲睐,她娇羞地将脸埋在父亲的臂弯中。高海慈爱地拍了拍高潓的手,对大家说:“有好消息会通知各位的。”

  高洁想问工人找遥控器换台,回头听见那边的协会负责人正在问做宣传的同事:“和吴晓慈联系了吗?她确定出席了吗?”

  那同事答:“放心,确定会致辞来的。”

  高洁没有找到遥控器,却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本来带着充饥的凤梨酥,隔着毛糙的包装纸,捏得粉碎。

  她想,若非母亲带她远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弹丸之岛,她的不甘、屈辱、怨愤恐怕早已将她没顶。可关它们这些年,只消那么小小火焰,它们又自埋在深不见底的心内的空洞里汩汩而出,从亚马逊丛林九死一生活转回来的觉悟都抵挡不了,就像潘多拉打开的魔盒里飞出的势不可挡的恶魔。

  高洁向叶强生申请,将在台湾停留的时间延长,正好逢上大陆的十一黄金周,加上她的年假,她八岁之后头一回要在台湾待这么长的时间。

  她搬回了松山区旧宅,请来清洁工人简单做了清洁工作,并从家居市场内地买了一个床垫,一些锅具,寥寥草草地住了下来。

  当年父母离婚时,她年纪尚幼,

  吴晓慈在珠宝创意设计师协会秋季展览的开幕典礼上担任了致辞嘉宾。

  在高洁的记忆中,吴晓慈的面目只余留那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和一身胜雪的肌肤。她站在展览会大厅中一角,仔细端详着主席台上的吴晓慈。

  这个女人,应当已年近五十,身段纤瘦,露额盘发,细眉细眼,肌肤仍然白皙胜雪,微笑仍然可亲可怜。她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将母亲这样刚强女子逼迫至携带孤雏背井离乡的实力。

  高洁听见吴晓慈在台上这样地柔声细语:“感谢各界对台湾珠宝设计的关注,各位同仁的一齐努力才造就行业的兴隆,我取得的成就真的很微不足道……”

  她的目光自舞台上移至舞台下,她看到了高潓。她作为嘉宾的女儿,众星拱月一样坐在协会干部们所坐的那一席,公主一样,抬起饱满的小脸,幸福地仰望舞台上母亲的讲话。

  吴晓慈下台以后,高潓开心地同她拥抱,母女两人在众人簇拥下,举起酒杯和大家干杯畅饮。

  坐在高洁身边的几位台湾同桌轻声聊了起来。“这几年岛内电影业不景气,高家的电影公司资金链早不行了啊。要不是今年拿了金马奖的那个导演还撑着场面,他们哪里还有这样的风光?”

  “不止那位大导演撑着,听说最近大陆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就要入股了。如今是岛内开花岛外香,大陆那边太吃我们台湾影视资源这一套了,这边烂到菜地里的人,到那边运作得好,都能吊高了卖。大家都抱团去那边发财了。”

  高洁欠身,同几位闲聊的同桌交换了名片,亦得到对方的名片。最后讲话的那一位是某个大报馆的娱乐版主编。

  高洁问她:“我也听说大陆那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要入股高家的消息,不过现在乱七八糟的消息很多,也不知道确切不确切。”

  主编拿起高洁的名片,“原来你是在大陆工作的,那么一定是听说过盛丰集团。在大陆是不是鼎鼎有名数一数二的影视巨头?”

  从不关心娱乐圈的高洁从来没有听说过盛丰集团,但是她专注地看着主编,认真地点了点头。

  主编得兴,继续讲道:“盛丰集团的小开和高家的女孩子闹恋爱呢!要不是高董打招呼说给年轻人自由空间,两位也不是娱乐圈台前名人,我们早就发了报导。高家正等着嫁了女儿,赚人家真金白银的聘金让公司起死回生呢!”

  高洁噙着嘴角嗤笑,“那岂不是卖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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