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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同胞说:“于先生在早上已经安全回到大使馆,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国了。您要不要和他见一面?我们可以安排。”

  高洁心中尘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尘埃随之又起了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尘,漂浮在半空中。她有一些不太确定,想了想,说:“不,不用了。我们都是被于先生救的,听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在两周后,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华区总部。出发前一天,她看到当地报纸上这样一条报导——

  “阿贝特河矿区发生冲突,当地印第安人抗议矿业过度发展,影响生态环境和族群生存环境。当局正在了解造成冲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发的暴力冲突不应该被提倡,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也会造成负面的影响,他们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快速融入现代社会,而不是抵触它们。部分矿业公司同意州政府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补偿建议,但是他们希望他们的合法权益应该被当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抗议乃至流血都未能保护当地印第安人被无视、被侵犯甚至被耻笑的原始的小小愿望,仿佛他们都不应该存在在这个社会上来阻碍不断改变和前进的时代车轮。

  高洁合上报纸,拿着护照,继续独身一个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叶强生率领部门全体同事办了饭局欢迎高洁的回归。她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两位同事一边洗手一边聊天。“台湾姑娘命真大,好几个印度人都死在那里,她被绑架后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所以说老叶不厚道,拿新人当炮灰。”

  “得了吧,你别事后充厚道人,如果不是把她送过去填了我们部门的名额,讲不定就轮到你我去巴西开荒。老叶对老员工够意思了,他这个人到底是个老实人,现在对台湾人也有点内疚呢!”

  高洁等她们离去后,打开厕格门,在洗手台前洗手洗了很久。她一直望着自己镜子里的眼睛,司澄曾经握着她的脸说过“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珠黑漆漆的,像亚马逊丛林夜中黑幕,需要被什么撕开,才能得到明朗天空。

  她在两个星期以后,抱着手提电脑,敲开叶强生办公室的大门。她对叶强生说:“我看到公司的通知了,公司在选合适的设计师参加‘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我想向公司申请去参加这个比赛。”

  叶强生很意外,他沉吟,“这个比赛是各大国际品牌的竞技,设计师都至少有十几年从业经验,尤其他们代表品牌的话,公司更加慎重选择参赛人选。”

  有备而来的高洁,将手中的电脑打开,“我在工后做过一些设计稿件,请您看一下是不是有资格被公司选送?”

  叶强生戴上眼镜,倾前身体,浏览高洁的作品。他看第一页时,就忍不住点了头,心内诚服地想,后生可畏,没想到女孩的创造力这样大胆,得到她母亲的真传。

  高洁的第一件设计是以水沫玉为材,雕琢成似虎似豹形栖息于金树枝上的项链坠,取名“野性的呼唤”。第二件设计是枚胸针,金边为底镶红蓝紫三色碎宝石,作羽毛造型,取名“守护者羽毛”。

  他摘下眼镜,有商有量地同高洁讲:“我很喜欢你的设计,但是每一年公司总部选送去美国参赛的设计都是从全世界各分部的设计师里选送的,你今年的工作年资没有达标,明年你就有资格参加公司内部的选拔赛了。你把这两个设计好好琢磨完善,我作保推荐你先加入你们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师协会。他们每年都会办展,你的作品倒是可以先参加他们两个月后的展览积攒一些名气。”

  高洁并没有任性地坚持她的请求,她关上电脑,朝叶强生鞠了一躬,“多谢您费心了。”

  她得体地从叶强生的办公室内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度打开电脑,继续修改设计。

  任何的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做,她不着急,至少,已经到达她给这次同叶强生谈判的预期目标。

  叶强生的确算是个不错的人。高洁想。她想起了到底是利用了印第安人淳朴天性的于直。

  她时不时会想到他。

  回到都市之后,总有一种亚马逊丛林那一场逃亡是一个梦境的错觉,但是最后的吻,是烙在她唇上的记忆,她舔着自己的唇时,就会想到那好看的唇形。

  他的吻很热又很凉,如同水沫玉那样兼具温润的视感和冰凉的气息。

  高洁懊恼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在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开赛那日,高洁由叶强生引荐到台湾创意珠宝设计师协会,很顺利地入会,并受邀将两件作品制作出来,参加协会秋季的展览。

  展览在台北举办,高洁因此回到故乡。

  她为母亲扫墓前,买了一份《联合报》,她在《联合报》上看到吴晓慈荣获“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银奖的报导,坐在母亲墓前呆怔了很久。

  明明是秋季的凉,却在她心头燃起一团微火,且愈烧愈烈。

  她记得“清净的慧眼”,她怎能忘记?那是铭刻到她骨头内今生今世最深刻的温情,拉扯她这顶无主风筝唯一的念想丝线。

  这一切并非梦幻泡影,亦非露珠闪电,能够轻易地一闪而逝。

  高洁在母亲的墓前,将《联合报》一点点撕得粉碎。一阵秋风拂过,报纸碎屑飘入漫山红叶中。

  带着行李的高洁从母亲的墓前离开,去拜访了在母亲去世后,为母亲生前所授权,处理过母亲遗产手续的张自清律师。她带去了母亲的那一张“清净的慧眼”的电子原稿。

  在张自清律师办公室内,她讲述完关于母亲的设计被剽窃的诉求,张自清律师为难地说:“高小姐,这件事情很难办,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份设计的著作权属于潘女士,仅凭这份电子稿是不成的。”

  高洁心潮起伏,不能平定,“请您再想一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张自清说:“除非这件设计在你母亲生前制成过成品,并且有相应的生产销售记录。这样对我们举证才是最有力的。”

  高洁的肩膀松垮垮地垂下来,“都没有。”

  张自清安慰道:“这样的情况在设计领域很普遍,维权的确是很困难的。设计师要保护好自己的作品,最好是及时做一下公证或者注册。”他拍一拍高洁的肩膀,以示安慰。

  高洁收好随身带的资料,她问张自清,“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您,我妈咪留给我的松山区的房产,还是希望您帮我处理掉。”

  张自清问:“你真的想好了把房子卖掉吗?”

  高洁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留着房子在台湾,至少这里有个家。”

  高洁苦涩地笑,苦涩地说:“我没有家了。”

  张自清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他只能叹气道:“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的传统,如果你在你的故乡连落脚的家都没有了,你的妈妈在天之灵会很难过的。”

  家之于高洁,从来没有一个具象的概念。是台北的这个家吗?还是跟随母亲飘零暂居的各地?抑或是爱丁堡的学生公寓?抑或是巴西的工厂宿舍?哪一处她都没有深刻的印象,哪一处她都只是暂时停留。

  可是听到张自清的话,她的心头到底一酸软,接过张自清一直代为保管的钥匙,拉着行李箱叫了出租车回到记忆古旧而不愿起开尘封的松山区旧宅。

  重新踏上旧路,满眼的绿荫挡住落日的金光,一针针跳入她的眼内,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马路两边旧宅新楼错落,百货公司、糕点铺、书店、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像老电影胶片上的陈旧跳帧,窜上窜下,灼痛双眼。

  她记起久远的童年,总是不归家的父亲和工作忙碌的母亲,还有一个常常拿着父亲给的零用钱一个人从百货公司弯入糕点铺买最喜欢吃的凤梨酥的女孩子。父亲和母亲一开始的关系就并不那么亲密,但是至少,他们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她还有个家,她睡前时仍可听到父亲同她讲《汤姆索亚历险记》的故事,醒来喝到母亲做的牛肉面。

  她扒在车窗口看到了这家糕点铺,顶有名的老字号,里头的人熙来攘往,已经成为大陆游客买手信的福地。八岁以后,她就没有再吃过凤梨酥了。她把车叫停,进去买了一盒凤梨酥,出来后凭着记忆再往前两个路口,就是旧居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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