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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喜讯是在大年三十的夜里告诉家里的。这一天林榕真给我印了一张名片,还送我一部手机。要不是外面有零星的鞭炮响,我都不知道已经是大年夜了。那个晚上,林榕真没跟我在一起,他把公司的钥匙给了我,让我离开了一二九街的房子。他说:“你去公司吧,从今晚到明天一天,给你放假,那里有电视,有电话,用座机往家里打个电话,我不过去,我要在这里一个人算算账。”

  我知道,林榕真不仅仅是为了算账,而是一二九街的房子已经装好,他又到了失恋的边缘。有一个新的装修工地已经接手,我们早该搬家,他不但不搬,还几天来每到晚上,都在门框上墙壁上摸来摸去,迟迟不睡。

  独自守着年夜,独自守着一盘电话一部手机,想控制着不拿起来就像一只饥饿的狗看到一块骨头,不去啃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临近午夜的时候,确有孤单和寒冷的感觉袭上心头。关键是,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二哥,我总得让他们高兴高兴。我知道,即使不告诉他们我被提为副总,他们也已经很高兴了,你不回家过年,首先意味着你有活干,可是总归不会有说出来那么隆重。那天晚上,我用手机给四哥发了传呼,他的反馈确实证明了隆重,他在给我的信息上说,申家的祖坟冒了青烟,他们到坟地往家请祖宗过年时,放了五十多块钱的鞭炮。

  我最想告诉的人,就是许妹娜,我想告诉她,不是故意要和她的小老板比一比,或者和她曾经说过的话赌气,不是。你要是登上一个高坡,你就会知道回头看的感觉,你的胸怀会突然就变得宽阔宽广。我是觉得,如果没有许妹娜,我一个赶马车的不会有这一天。虽然在我这里,是赶马车还是搞

  装修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可是在我没有可能回去赶马车的时候有了这一天,就很不一样了。

  好消息总是长了翅膀的,还没等我想出一个如何告诉许妹娜的办法,许妹娜已经知道了。我的四哥从我这知道消息后,借许妹娜娘家的电话立即给黑牡丹发了传呼。我的四哥之所以如此快速地告诉黑牡丹,都因为他舅哥欠饭店的款太多,希望我能成为他减轻压力的一个筹码,就像三哥在四哥面前把刘大头当成一个筹码一样。这叫近朱者赤。而这样一来,消息就不胫而走,许妹娜夜里给她父母拜年时,她的父母告诉了她,她又在给黑牡丹打电话拜年时告诉了黑牡丹。于是,黑牡丹大年初一一早,就给我发来传呼,要我务必到饭店一趟。

  经黑牡丹渲染,我不禁想起曾经有过的场景,我的二嫂坐在我的马车上,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许妹娜被城里小老板看中,回来办嫁妆呢。我能想到,我的消息,被歇马山庄人们口口相传时是什么情景,一定就像拉了连环雷,就像《地道战》电影中的“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

  黑牡丹打扮得一身火红,红色棉袄红色裤子红色皮鞋,衣领上有一簇火苗一样的绒毛围着她涂了粉的脖子,企图燃起一团火烧掉所有噩运的样子。其实找我来,也是把我当成燃在她周边的一团火,因为往她的办公室去时,她扭腰摆跨跟我说:“老姐今天请你,是你好运当头,想让你照照老姐。”

  大厅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香火气味,香炉里的香在怎样欢实的火焰中奉献着自己的躯体显而易见。人们全家团圆热闹之时,必定是饭店清冷寂寞之日。尽管大厅里电视声音很大,尽管办公室拉满了彩环,桌子上插满了鲜花,棚顶上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但这虚假的热闹一点也掩饰不了它内在的空洞和寂寞。年这样的日子,最大的特点是它需要人,需要有人在串动。黑牡丹倒是也把女儿叫了出来,叫她向我问好,但问完之后她立即又钻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也许,即使我没有好运,听说我留在城里,黑牡丹也会招呼我来。毕竟,在这个城市,她没有别的亲人。但好运和不好运带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假如我很不幸,很狼狈,很需要安慰,黑牡丹必定扮演强大的角色,就像一个母亲在弱小的孩子面前那样。而现在却不同,现在,我神采飞扬,我强大无比,在一个强大无比的男人面前,黑牡丹坐下来不久,眼圈就不知不觉的红了。

  答应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给黑牡丹拜年,更重要的还是想打探一下许妹娜的消息,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和小老板合伙污辱我。可是,看到饭店的孤寂,看到孤寂氛围中黑牡丹微红的眼圈,你不由得就忘了自己的事,不由得就让你对她多年来一个人闯江湖的同情做了前奏。

  “大姐,你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这是一个由来以久的疑问。

  黑牡丹朝我飞了一个眼神,似有意掩饰什么,也似想不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她说:“咱不说这个,咱说说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升官的,跟林榕真那小子干是不会错的。”

  她试图往回拉,但已经没用,因为此时,她父亲孤单的身影已浮现在我眼前了。“你就一点不想家?”

  黑牡丹又飞来一个眼神,但那眼神很短促,就像香火被风吹了一下,很快被某种伤感的东西替代。大过年的,该逗人高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死胡同。

  这时,只见黑牡丹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踩着椅子,上了半空。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以为是故意掩饰,可是这时,只见她把笔头杵进大红灯笼底下的圆孔,随着哗啦一声响,一长串东西从圆孔中掉下来,茧。

  我惊呆了,这是一挂她的父亲常年放的蚕茧,它就藏在灯笼底下,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而让我更惊讶的是,在她屋子所有的灯笼下面,都有这样一挂茧,她用笔头一个个杵过去,一串串茧就哗啦啦的往下掉,这还不完,她还出了屋子,拿起一根木条,往大厅里所有的灯笼屁股上捅,于是,整个大厅,震耳的音乐里,一挂挂蚕茧珠子似的垂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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