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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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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初冬的日子原本是驴打滚一样短暂,昨天还是暖风习习,今天就寒风肆虐了,可是,在我脚下的土地倾斜、摇摆过之后,初冬在我这里居然长得不能再长,仿佛土地在倾斜摇摆的瞬间裂开了一个口子,泄漏了某些暖意,都立冬了,还只穿一件单衣。不是我喜欢寒冷,而是我想,要是留不住秋天,留不住我想要的东西,我宁愿早一点上冻,把我所有的情感冻住,冻成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 在那个不怀好意的暖风习习的初冬里,我不怀好意往稻田里拉了二十多天碱泥。我的勤奋招来村人纷纷议论。这年头,地,在人们眼里不过是一块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骨头,还在它身上下力,无异就是一个受了刺激神经错乱的疯子。三黄叔大街上碰见我,咧着胡子喳喳的嘴唇嗤笑道:“嚯,才知道下力,下力也晚了,该嫁走都嫁走了。”我是受了刺激,但绝不是想重新树立形象。我的不怀好意,恰恰是想打碎另一个人的形象,比如在我一遍又一遍去镇南的海滩拉碱泥的时候,特别希望通过搭车的女人,来印证小老板蹲监狱这个消息是否确切。也就是说,只有小老板蹲过监狱的消息属实,或者人们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他的不好,才能战胜我那因为天暖而无法密封的思绪。 然而喜欢坐我车的女人,没一个不是二嫂的亲友团,她们在二嫂的带动下,都参与到许妹娜婚事的忙碌中,风暴的中心往往是平静的,她们身在喜庆的现场,除了感受小老板的好,就是小老板的有钱,他西服是如何板正,他给许妹娜戴了多大的戒指,他轿车是多么闪亮,我的二嫂说:“吉宽哪,咱费劲巴力在镇上打那些被套,人家坚决不让往车上拿,好像拿上去就弄脏了人家轿车,咱多亏没赶马车去,要是去了,可臊死了。” 她们可以不提小老板蹲过监狱,可是她们不可以点名道姓拿他和我比,尤其不能提到我的马车。可见让女人们搭车,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这无异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然而,正是这些有毒的话,使我一点点明白,这年头只要有钱,别的什么都是次要的,没准,所有人,包括许妹娜,都了解小老板蹲过监狱的真相,只是已经没有人在乎罢了。因为有一天二嫂突然说:“找对象就是要找有真本事的,没本事再好都没用。” 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我终止了我的不怀好意,再也不拉碱泥了。甚至,那之后好多天,我不想见村里任何女人,包括二嫂。 在歇马山庄,除了母亲和二嫂,鞠广大家的,厚运成家的,成子媳妇,她们是我现实生活最重要的构成,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只有一小部分人构成你的生活,比如大姐的生活里只有倒置房里的三婶和吉成大嫂。然而我想说的是,除了她们,我还有我的另一部分生活,它们跟人无关,却《昆虫记》有关,跟土地、时光、视线有关,它们是懒惰的财富。我因为一小就读这本书,常常把人想成昆虫,我觉得人就是蚂蚁,就是蝉,就是螳螂,可是不知为什么更愿意跟着法布尔进到书里,去观察欧洲昆虫的习性,在那里,蝉在自己挖掘的地洞里一呆就是四年,一只蝗虫最后从幼虫的躯壳钻出来,三个小时就可展开帆状的翅膀,让你觉得昆虫的生命有着无限的奥秘。有时,撇开书,脑袋枕着泛着泥土气息的草坪,仰望蓝天,看着那行踪不定、散了聚聚了又散的云,来去无影、息了生生了又息的风,会觉得一下子就远离了现实的人间,沉进一个浩瀚的世界。那世界是立体的,一切都漫无目的,没有固定的形态,一切都自由自在,没有固定的轨迹,天地间充满了隐秘的玄机,那首歌的旋律,就是在这隐秘的玄机中诞生的。 林里的鸟儿, 叫在梦中; 吉宽的马车, 跑在云空; 早起,在日头的光芒里呦, 看浩荡河水; 晚归,在月亮的影子里哟, 听原野来风。 我一直相信,我的勤快的哥哥们,我的那些想改变什么而奔着某个目标的乡亲们,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生活,一个人的生活里,会有这样立体的面貌,不会知道一个懒人在寂静的时光里能感受到什么。然而,那个冬天,就是前边说过的特别想远离女人们的那个冬天,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抽走了,或者说,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苏醒了,因为我再也看不进《昆虫记》了,再也体会不到那由声音做成的立体的世界了。 那个东西,显然不是女人们抽走的,也不是那个小老板,而是许妹娜。因为当我穿着棉衣躺在河套里的马车上,我看不到无边的远处,我的眼前不但有了边界,而且在这伸手可及的边界里,许妹娜的面孔真实而又清晰。她站在残淡的冬日的日光下,脸上的表情倔犟而羞涩,她的脸很白,如同河面上冰的颜色,但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就像那天看我卸碱泥时的哆嗦一样。然而正是她的哆嗦,让我的身体再也不能安静,我感到曾经被她唤醒的某种冲动,再一次苏醒开来,它们在我的意识里蔓延,在我的身体里蔓延,使我一次又一次从河套站起,朝着某个边界扑去。 身体醒了,那个由身体做成的边界根本就不存在。那个边界不在,我却再也听不到那浩瀚的立体的声音了。我视线里看到的,内心里感受到的,只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落,虚无,还有,就是冰层下面汩汩流淌的痛苦。 在那个冬天,一个懒人以往慵懒、平静的生活,塌陷了地基的房子似的,彻底塌陷下来。因为这不设防的塌陷,歇马山庄,坐落在歇马山庄后街上的家,统统变成了一个黑洞。潮湿的空气无处不在,无处不是冰冷的、空荡荡的感觉。我的被窝,从来就没睡过女人,可是每天夜里,我都觉得一个女人刚刚从这里走开,留下了无限的温存和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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