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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不知道这话中的哪一部分伤害了我,它至少说出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是一个局外人,和许妹娜之间毫无关系,我和许妹娜的所有关系,只是赶车的和坐车的关系。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二嫂,我的目光里一定有着二嫂所不认识的冷漠,因为二嫂迅速收回酒窝里的喜庆,眉梢上飞来了曾经感染过我的忧伤。二嫂以为,我的冷漠,来自于一个光棍在别人欢庆时刻的借人度已,这无疑更进一步伤害了我。我说:“二嫂,你告诉许妹娜,我不过是个赶车的,用不着她那么客气。”

  我的语气很重,是那种一字一顿的,可这赌气的话,反而使二嫂更加误解,二嫂说:“没准用不了几天,咱也结婚。”

  见无论怎样都说不清自己,我只有掀开被,忽隆一下又躺了进去。

  7

  真正爬出被窝,走出家门,还是在许妹娜结婚的正日。所谓正日,就是安桌摆酒席的第二天,这一天,小老板要亲自开车来歇马山庄。我爬起来走出家门,不是想看一看小老板是一副什么德行,也不是想看看许妹娜穿上嫁妆是什么样子。小老板肯定不怎么样,个子不高人也不洋,许妹娜也肯定不会怎么样,因为他的小老板根本就没给她更多的时间办嫁妆。我是说,就在村里人包括我的母亲都站在街上等着看光景时,我的大姐回来向我透露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听说,小老板蹲过监狱,这不是眼看着往火海里跳。”

  我的大姐,就住在本村,与我家隔着一个院,可是她在我的生活中就像不存在一样。在我眼里,她是一只愿意在高枝上坐窝的喜鹊,她自小就喜欢跟有本事的人打交道,那有本事的人,不是指村里人,你要是没离开歇马山庄,再有本事,她也不屑。所以当窝窝囊囊的一脚踹不出个响屁的李贯生接了他父亲的班,在小镇机械厂打更,他就成了我的姐夫;所以,三婶家的吉成大哥沾远房亲戚的光,六十年代从城里机校学习回来在歇马镇当了工人,她几乎就成了三婶家的常客。人家买彩电,她就去看彩电,之后在全村宣传彩电的好处,她会说:“中央领导夜里一准没睡好觉,那彩电里眼窝是乌的。”人家盖倒置房,她就在全村宣传盖倒置房的好处,她会说:“去看看吧,房檐滴下的水清得像镜子,能照脸。”那样子,好像中央领导睡没睡好跟她有什么关系,好像要是没有倒置房流下的清水,她就没镜子照脸。大姐这么忠实于倒置房,其实是崇拜倒置房里的吉成大哥,大姐这么忠实于倒置房,毫无疑问就是母亲的对立面。可我不喜欢大姐,跟这无关,就像我很少上倒置房跟母亲的立场无关一样。我不喜欢这样一种人,他们总是关心别人的改变,总是认为自己的改变在别人那里。然而,在大姐说出了那个消息之后,我觉得我的状况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改变,那便是,被某种光芒刺激起来的自卑在一瞬间消失,而另一种类似自信的东西在我的体内恢复、上升,因为我感到此时有一种强烈的念头:一个懒汉再差,也比蹲过监狱的囚犯强。

  大姐传播这样的消息,不过是为了继续忠实倒置房,在她看来,只有三婶家的改变是可能的,是有根基的,别人全是胡扯,因为吉成大哥已经是远近知名的厂长了。当然,也不排除这样一种心理,她想让我知道,村里的女孩宁愿往火坑里跳,也不肯嫁一个懒汉。大姐对我的懒,对我的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德行早已深恶痛绝。可事实上,正是我的无动于衷,才让大姐的消息有了传播的渠道,让她能够找到一个在她看来冷静的听众。你想想,全村人都疯了,都涌向大街了,谁还肯听她的。

  大姐的消息,让一个向来无动于衷的人有了行动,吓得她直往风门上靠。我顾不得身上的衣服是不是沾有稻草的叶子,也顾不上脚上的鞋是不是系上了鞋带,胡乱的弄到身上脚上,轰隆隆就出了院门。因为两天没吃饭,也因为涌起在心里的念头太急了,我跑起来眼前一黑一黑。粪场土坝上,街前菜地里,东山岗道两边,看光景的人一堆一簇。我没有站到任何一个人群里,膨胀在心里的念头已经彻底控制了我,使我不顾一切地直奔粉房街。

  然而,刚到粉房街,还不等来到许妹娜家门口,我就停了下来,因为这时,我听身后并不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闷闷的车声,随之,看光景的人就一轰而起:“来啦——来啦——”

  小老板来了,这正是我实施内心想法的最佳时机,我要让他知道,他蹲过监狱,他不配得到许妹娜;我要让他知道,许妹娜已经是我的人了,我的人!可是,可是愚蠢的我,居然站在那里毫无行动的能力,惟一能做的,就是和村里人一样,静静地看着一辆黑色轿车从东山岗开下来,开到粉房街,又静静地看着黑色轿车从粉房街开走,开上东山岗,我只是在轿车拉着

  新娘从我身边经过时,眼巴巴地盯着窗口,在心里喃喃喊了一声许妹娜。

  拉着许妹娜的轿车是怎样消失在东山岗,看光景的人们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街口,我全然不知,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一根稻草,而我脚下曾经坚实无比的土地在倾斜、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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