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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把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让他在车间等我,直接就去了李俊海他们车间。

  李俊海正在车间里烤火,我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他不听,硬着脖子拿眼瞪我,我说:“你不听是吧?咱们一刀两断。”

  他好像一直在犹豫,直到我走到了车间门口,他才狼嗥般喊了一声:“听你的!”

  其实当时我踢他那一脚,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总归他是我磕头的大哥啊,可那时候我真的忍不住。

  开春的时候,我入团了,还当上了厂团支部的文体部长。呵,这事儿说起来好笑……那天上午,我跟李俊海他们在宿舍里打扑克,车间的一个同事把我叫出去,神秘兮兮地说:“远哥,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厂里可能要把你和海哥开除了。”我很纳闷,脸一下子就黄了:“为什么?”同事说:“我也不清楚,刚才厂长、书记他们召集领导们开会,在会上说……”我扭头就走,我要去厂部问个明白,你凭什么开除我?当时我很委屈,尽管他们背后都骂我是个混子,可我从来不欺负厂里的同事,甚至别人来厂里闹事儿,我还跟他们拼命,我说,只要我杨远还在这个厂里,谁都别想来这里“慌慌”!时间长了,当地的“小哥”们也很给面子,几乎不敢到我们厂惹是生非。开除我?我他妈是厂里的“保护神”呢……正气哼哼地走着,李俊海撵了上来,问我为什么上这么大的火?我把事情跟他说了,李俊海说,得嘞兄弟,看哥哥我的。拉我回去了。

  下午我没去上班,心情很糟糕,我站在宿舍门口往下看,整个厂区都是白的,连锅炉房门口的煤堆都被雪包住了。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等我回家的弟弟,心里难受得像针扎,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了,喘不动气。我记得那天下午刮了好大的风,风呼啸着掠过电线、树枝,发出的声音像一群野兽在野地里疯叫。

  在宿舍坐着坐着我就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我要先跟我爹通通气,万一这事儿是真的,我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老是跟我讲他这个学生咋样,那个学生咋样,我根本就插不上嘴。

  吃完了饭,我想开口跟我爹聊聊,我弟弟又缠上我了,他说他认识了不少字,然后就用铅笔在墙壁上写“我爱北京大女门”。我笑得不轻,捏着他的鼻子羞辱他,北京的“大女”没你什么事儿,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找咱们这里的“大女”。我弟弟说,不是大女,是天安,你能给我找来个天安门吗?我说能,只要你哥哥活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能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我爹不在原来的学校当教导主任了,他调到了离家近的一个小学,继续当他的语文教师。我爹可真是个好样儿的,他的视力差到那种程度还在教课,他经常笑着说:“大远,我上辈子可能是个神仙呢,别看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可我看我的学生清楚着呢,他们的脑袋在我眼前像脸盆那么大,书上的字也大,像苹果。”

  我问他:“那么你看我和我弟弟像什么呢?”

  我爹都要笑躺下了:“像两座金山。”

  第二天,我回到厂里,刚换好工作服,主任就过来拉我:“杨远,厂长找你。”

  这事儿终于还是来了,我稳住精神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笑眯眯地在等我,见我推门进来,他忽地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杨是个好同志,小杨是个好同志。我有些发蒙,难道开除一个工人还需要客气着开除?那一刻,我把提前在肚子里想好的词儿全忘了,我抽回手,傻乎乎地问他:“厂长,你千万别跟我客气,有什么话你直接吩咐得了。”厂长边给我敬着烟边问我多大了?什么学历?家庭状况?个人爱好?最后,他斩钉截铁把手一挥:“写个申请吧,入团。”出门的时候,我的脑子晕晕乎乎的,这是怎么回事儿?耍猴儿?

  李俊海像戏剧里的奸臣那样笑着来找我:“兄弟,昨晚我去厂长家了,哥们儿当了一把滚刀肉。”

  我没问他具体是怎么当的滚刀肉,当时我笑得岔了气,腰里生疼。

  入了团没几天,厂长又找我了:“小杨同志,经过组织研究,决定委任你担任本厂团支部文体委员。”

  晚上喝我的“升官酒”的时候,李俊海笑成了一只蜷成一团的刺猬。

  那一夜,我失眠了……黎明的微光中,我看见我爹站在我面前冲我竖大拇指,他的腰板挺得笔直。

  §第七章 莫名其妙

  1984年的春节我是在看守所里过的。年三十傍晚,段所把我叫到值班室,指着桌子上的电话说:“杨远,接个电话。”我的心砰砰直跳,凭预感,我知道这是我爹打来的电话。我对段所说声谢谢政府,段所说,大过年的就不用谢了,本来是不允许犯人跟家属通电话的,看在你爹打了好几次的份上,你就接个,快点儿啊。我扑过去抓起话筒,只听见那头喘息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我“喂”了好几声,那头传来我弟弟的声音,他说,哥哥,来家过年呀。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我憋住气,稳了一下情绪,大声笑起来,我说:“二子,我在北京天安门这边玩儿,等过了年,哥哥给你带回家一个大模型。”我弟弟在那边又喘了一阵气,磕磕巴巴地说:“哥哥,不用了……那得多少钱呀。”

  我想说点儿什么,可是我实在是说不出来话了,就这样一个劲地咽唾沫。

  我爹在那头嘿嘿地笑:“大远……大远……”

  我放下电话转身走了,外面下着很大的雪,雪花扑在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

  大约是五月份的一天上午,段所给我们劳动号开会。他说,上面有指示,让大家交代余罪,如果大家还有没交代完的罪行就赶紧交代,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不交代的话不行,因为凡是在押人员不但要交代自己的,还要检举揭发别人的,不交代没有好下场,一旦被揭发出来,那就是抗拒改造,关小号那还是好的,弄不好还得加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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