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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有一次,我们商量着要去武胜街“干”一个叫钢蛋的,他死活不让我去,他自己去了,一个兄弟也没带。我承认他是一条好汉,我也相信他能办好这件事情,我以为他肯定想在钢蛋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背”他的“死狗”。

  我跟牛玉文在宿舍里给他摆好了庆功酒,没想到钢蛋竟然来了,手里提着两只活鸡:“蝴蝶,咱们以后别纠缠了,算我错了。”我不知道他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也是为了防备他玩儿邪的,我上去一刀给他砍在脑袋上了。牛玉文把他按在地上搜他的身子,结果人家什么也没带。钢蛋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也不擦,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满脸都是泪水:“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妹妹。”我一下子明白了,李俊海绑架了人家的妹妹!

  那一刻我几乎吓傻了,我再没文化也知道,这可是犯法的,而且犯了不小的法。我稳住神,把他扶去了厂医务室,缝好针,我对他说:“既然你来了,咱们的事儿也就结了,我马上放人。”钢蛋一走,我和牛玉文就满世界找李俊海。那时候也没个手机、传呼机什么的,我俩就这样穿梭在李俊海可能去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在一家小饭店里找到了他,他喝得像一摊烂泥,钢蛋的妹妹坐在他的旁边,哆嗦成了一张被风吹着的纸条。见我们来了,他挥舞着双手,冲牛玉文说:“怎么样?我办得漂亮吧?”再把手指向我,瞪着牛玉文,“他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牛玉文哼了一声,扭头走了。我抡圆膀子,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妈是我大爷!”他忽地站了起来,把俩眼凸成了牛蛋子,我把脸凑到他的眼睛上,就那么冷冷地看他,我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李俊海跟我对视了没半分钟就泄气了,没皮没脸地舔着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哈哈大笑:“你行你行,好,打得好。”

  后来为这事儿,我没跟钢蛋少了火拼,当然,最后还是钢蛋草鸡了,他搬家了,不知去向。

  从那以后,我在这一带就多少有了点儿名声,所以才惹得小广嫉妒,最终出了事情。

  那阵子,我确实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我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这么一种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我。现在想想,我都弄不清楚那时候的我,是人还是野兽……我曾经带着一帮弟兄,人手一把菜刀,见着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小哥”就砍,从厂门口一路杀到火车站。我用一根五分钢条做了一把钩子,非常锋利,能将一张厚厚的铁板穿透。我嫌它还不够凶猛,又在前面焊上了一把军刺,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件充满煞气的凶器,我给它取名“战争之神”,经常用一个小提琴盒子装着它带在身上,它让我的胆量增加了不少。

  有一天下班,我刚走到厂门口,就看见七八个人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溜达,我断定他们是来找我的,扯身就回了宿舍——我常常对弟兄们说,混江湖的,最首要的一条就是眼睛要像鹰。我擎着战争之神迎着他们走了上去,那几个人一看我手中的家伙,不等正面接触,一下子就跑散了。我站在门口大喊,哥们儿,来呀!风吹动我黑色的风衣,让我看起来就像一个侠客,威风凛凛。

  李俊海的爸爸在郊区的一家医院当大夫,很慈祥的一位老人。每当我和李俊海去他们家玩儿,老爷子都要高兴地颠出去割肉、买菜招待我。我不太喜欢喝酒,老爷子让我只喝一杯,就给我泡一壶浓茶,然后跟他儿子碰杯,往往是一顿饭没吃完,老爷子就醉了,红着脸咦咿呀呀地唱柳腔:“西北风吹得我浑身痒痒,回家烫上二两酒,白菜心海蛰皮,加蒜一拌……”那年夏天,老爷子病倒了,躺在他上班的医院里。李俊海在厂里对我说:“我爹想见见你。”

  在这之前,我去医院看过他几次,老爷子告诉我说,自己的哮喘病又犯了,过几天就好了。当时我也没在意,这次李俊海这么严肃地跟我说他爹要见我,我就觉得不妙,莫非老爷子不行了?去到医院的时候,我看见李俊海他们家的人全在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看着瘦成一张皮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把李俊海拉到一边问他:“俊海,告诉我,老爷子是不是不行了?”

  李俊海直接就蹲下哭了:“兄弟,我跟你说实话,我爹得的是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我的心里很难受,多么健康快乐的一个老人啊,难道我就要见不到他了?

  我坐在老爷子身旁,趴在他的耳边说:“大爷,等你出了院,咱爷们儿钓鱼去,我发现一个好地方。”

  他好像不能说话了,用浑浊的眼球瞄着我,眼神似乎在说,好的好的,爷儿俩去钓鱼。

  半夜,我跟李俊海正蹲在医院的走廊上抽烟,病房里就响起了哭声。

  李俊海他大姐跑出来,冲我直嚷嚷:“大远大远,快,快,我爹找你。”

  李俊海家里的人给我让开一条道,我扑过去,攥着老爷子瘦成鸡爪子的手,小声说:“大爷,我来了。”

  老爷子的嘴唇动了两下,手突然变得很有力气,像老鹰的爪子一样,攥得我很疼。

  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巴上,轻轻说:“大爷,你说话。”

  老爷子松开手,把手垂到床下,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里,用眼睛问他,大爷,你想说什么?

  李俊海轻声说:“杨远,我爹想让咱俩拜个把兄弟。”

  听了这话,老爷子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像雪糕被阳光照射着,融化着。

  我明白了,李俊海说得没错,他爹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

  屋里没有一丝声响,我的心里很乱,我不是不想拜这个把兄弟,可我当时真的很犹豫。

  老爷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大家都在盯着我看。

  我不知所措,心一横,扑通跪在了床头:“爹!”

  我跟李俊海结拜了以后,他在厂里更加肆无忌惮了,连走路的姿势都改了,以前像老鼠,现在像螃蟹。李俊海他爹去世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吃住都在厂里,几乎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满厂区出溜着找事儿。年前发年货,有位曾经被我砍过的大哥哭丧着脸来找我:“远哥,海哥到底是怎么了?把我的年货拿走了,还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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