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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她喜欢那个由铜铁筑成的塔,那个使她神情肃然的塔。这使我想到我的另一个在美国旧金山留学的大学同学俞梦霞,不也特别神往那个东京的电视塔吗?她几乎每次来信都提到那个塔,却从来不提克林顿又连任总统的事。这是因为她对那个从未亲眼见过的电视塔有着太深太浓的感情。那感情的建立在于她与她的外祖父之间。她的外祖父1958年作为访问学者到日本那一样,亲眼目睹那个庞然大物的铜铁塔刚刚建造完毕。他作为中国人第一个登上了电视塔俯瞰东京全貌。后来,她外祖父从日本回来时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一本钢铁塔的摄影相册回来。就因为那本摄影相册而使她外祖父蒙受不白之冤被打成了“右派”。

  外祖父被打成“右派”不到两年就逝世了,那时俞梦霞还是幼儿园里的小姑娘。但越是小时候发生的事情越是记忆犹新。俞梦霞深深怀念她的外祖父,她几乎每次来信都遗憾自己没机会去日本去外祖父曾经最喜欢登临的东京电视塔。我把俞梦霞通过我的叙述介绍给了雨秋,我也许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废话。结果想倾吐内心苦闷的雨秋倒像是来听我讲故事似的;这真让我懊恼万分又深觉惭愧。

  夜很深了。不知不觉中雨已停了。窗外月亮已高挂中天,像只银船在明净的苍穹摆荡。此刻,雨秋哈欠连连又昏昏欲睡,终于瞌睡着回家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一叠空白的稿纸。我觉得又孤独又寂寞,我该怎么办呢?

  明天就是公元1997年2月17日了,明天中午我要去机场接两个意大利作家朋友,她们从未来过杭州,但她们知道杭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

  这会儿,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跑出来,整整写了十张信低。我满脑子激动语言。大概是一种萌芽中的爱情,产生了另一种鼓舞人心的思想。我搁下笔,喝了一杯淡黄色的桔子水,吞下一只果酱面包,就上床睡觉了。然而,宁静的夜晚我听到有一种远古的声音在嗡嗡鸣叫,那鸣叫的声音穿透冗长的夜空跌进我的耳畔,这显然是一种精疲力竭的预兆。

  我想起在一次旅途中,我遇到的一位中年妇女;她热情。温和看上去很有修养。她去过很多国家,她对我讲述那些国家古老的传说与信仰、古老的悲剧与哀竭时,流露出一种伤感情绪。那种伤感的情绪让我感觉她也许信仰基督,信奉上帝。苏艺成活着的时候也信奉上帝,她来我家有时总要读圣经、做祷告。就在她读圣经做祷告的时候,我便什么事儿也不干。读圣经的功课有时被我消沉的心情埋没了。

  其实,情绪消沉对我来说时有发生,这一次未必特别严重,也许会如以前一样安然度过。但是这一次情绪消沉的发作,应该说是长期的积累,就好像积劳成疾。多年来,我的生活与工作,忙忙碌碌又倦意沉沉。我好像已进入了一个轨道,终日脱身不去又身不由己。我心里慢慢滋生出一种厌倦。这倦意其实与日增长。我整天东奔西忙,心中却落寞无比。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不吃饭、不睡觉、也不看电视。我不看电视也不允许家里人看电视,这时候家便寂静得像一座荒凉的坟墓。好在一切都照常进行,没有什么地方受阻。我已具备了一种惯性,终年终月就这么生活着,她终也不出轨道。在这个轨道中运行,运行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惯性。就这样一节一节向前推进。

  这会儿正是中午时分,我从机场接来了两位意大利作家,我帮她们安排好住宿后,第一件事就是陪她们游西湖。我们坐在手划游船上,来到三潭印月、湖心亭;上岸后又来到中山公园、平湖秋月和断桥。意大利作家身临其境后,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西湖真美。”

  我告诉她们我工作的出版社,正在出一本有关西湖传说的小册子,我可以送她们一人一本时,她们高兴极了。晚上我们在杭州酒家吃晚餐,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我不知怎么的,看着她们就要想到罗马想到罗马的圆形大剧场,想到什么时候我能成为那个大剧场5万分之一的观众呢?!

  当然,现在我最想的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作家,这样与她们交谈起来就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记得我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是在严子陵钓台的那一长排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的旅馆里。我将随身携带的牛仔旅行包解开,取出两叠方格稿笺,开始倾吐心灵充满感觉的独白。因此,写作是我生活中一件不可缺少的事,它对我来说就像阳光、空气和水一样重要。

  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满脑子意大利女作家的谈笑声,我吃了两片安定还是睡不着。这使我想到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失眠这个毛病,如果婴儿时期的夜哭郎也算在内,那么失眠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由于是与生俱来的失眠,它直接影响着我的身体健康;同时也影响着我的精神。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一抹夕阳染红了蜿蜒的河水,河岸上有鸭子呷呷叫地钻进树丛。这时,我遇到了我的舅舅与舅舅的小孩。舅舅表情庄严而小孩手握五彩气球。五彩气球一不小心就从小手中冉冉地从我们头顶飘扬而去飞上天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童年时代呵!然而,让我再置身于小孩童话般的世界,就感觉身心的疲惫与苍老;我陡然地进入了成长时期,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望着舅舅的小孩洁白透明的肌肤,便想到了小时候在纸盒里养过的春蚕。真实,人的生长过程多么像蚕蜕那样的东西,人的形体天天都有所变化;而内中的生命之核则与生俱来。蚕做成了蛹,蛹又做成了蛾子,便是死亡的时刻来!临了。人的死亡也应当像蛾子那样洒脱、自由,有一种飞翔的美丽。人们花尽了一生的心血去培养这个死亡时刻。这个充满感伤与诗意的日子从幼儿时期就开始了。

  舅舅的小孩就在那天与我一起去了小小的儿童乐园。那里有大象滑梯、旋转木马以及秋千架。不知什么缘故整个儿童乐园静悄悄的,没有人迹与足音。舅舅的小孩飞奔着扑向小木马,而我也想学着他调皮的样子,站到秋千上欲想作一次高昂的飞翔。可是我感觉沉重得一点也荡不起来,我沮丧极了。我想我是彻底做不成小孩子了,我力不从心却又多么想做一个小孩子啊!那时我总喜欢穿一条大红的腰裙,上面配一件白衬衫,在清晨的时候手臂上夹一本书到公园里去读。其实我并不真去读书,我只是冒充在公园里晨读的女孩,渴望有熟人看见我用功。这样的场景在我设计做纯洁女孩的角色时只是其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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