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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累了。外婆要安歇了。

  我抱起达琳准备回自己家里去时,母亲说家明怎么不来呢?我说我们离婚快半年了,你还记着他?母亲说达琳怎么可以没有爸爸呢?我说那就给她再找一个吧!母亲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我真不明白你们年轻人说离婚就离婚,像玩游戏似的。

  人生本来就如戏。我朝母亲做了个鬼脸。后来我抱着达琳回到中街我自己的家里时,达琳早就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她轻轻地放到小床上,关掉灯来到书房。

  我坐在书桌前,很想写一篇题为《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可是面对井田一样的方格稿子,我的思绪乱糟糟的,一个字也写不出。我随手拿过一本福克纳的书,他在短篇小说《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的结尾这样写道:

  那男人躺在床上。

  我们在那里立了好久,俯视着那没有肉的脸上令人莫测的龇牙咧嘴的样子。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二那战胜了爱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他所遗留下来的肉体已在破烂的睡衣下腐烂,跟他躺着的木床粘在一起,难分难解了。在他身上和他身旁的枕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

  后来我们才注意到旁边那只枕头上有人头压过的痕迹。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从那上面拿起了什么东西,大家凑近一看——这时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臭的气味钻进了鼻孔——原来是一络长长的铁灰色头发。

  这是非常精彩的结尾,它使我看到了艺术的残酷与爱情的残酷。于是,我想起了黄昏时分来我家里的那个男人,也想起了那个男人覆盖在我身体之上所向披靡的情景。

  2

  清晨的光线如玻璃一般刺目地在我眼皮上跳跃着岁月之舞。我把达琳送到行知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我走进一家个体餐馆要了一碗过桥米线。长长的米线,我用筷子触着它们的时候,想到了女人蓬乱的头发。

  “池青青。”我从个体餐馆出来时听到有人喊我,我转过头,看见我的前夫家明朝我走来,他告诉我他要去我家里。

  “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最好不要再踏进我的家门半步。”我恶狠狠地说着,骑上自行车逃跑似地拐进一条小巷。

  其实,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不安。从前,与我丈夫一起的日子,也不见得有什么特殊的温暖。现在很好,我一个人支撑起一个家。家是我的男人和女人,也是我逃避喧哗嘈杂的最好城堡。我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我们出版社在东四十二号大街上,我的办公室在第二十三层楼;我抓起一只皮包,就去那座建筑雄伟的米色大厦上班。

  今天我要编《李清照》的电影文学剧本。我从皮包里取出手稿,高高地堆在桌子上。在此之前,我刚编完翻译作品,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女作家夏绿蒂·勃朗特的长篇小说《简·爱》。《简·爱》的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叶英国一个乡村的小镇上。作者通过简·爱的个人奋斗,表现了妇女在冷酷的现实面前,顽强不屈的反抗精神,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正义与幸福的向往。简·爱虽有时代的局限,但至今在艺术上仍具有不衰的魅力。

  现在,我看到了宋高宗绍兴二年清明节的雨水,撒在一条乌篷船上。女词人李清照感到自己的每一块关节的筋肉都在黑色的丧服下松弛、倦怠。在慵懒困乏中,她眯眼望着富春江两岸的青山,被雨水淋得又滑又亮。渐渐地,她在烟雾中向我走来,诉说着收藏的珍贵金石图书散失殆尽,丈夫赵明诚病死后所受到的精神上的沉重打击。我听到她净说些:“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又听到她说:

  “怎一个愁字了得?”我想抓住她的手说:“你的心太寂寞了。”可她满腹忧愁地乘着一条乌篷船离我而去了。她留给我一个像帆一样高大丰腴的背影和冷雾中簌簌的风声。我想八百多年来,人们承认了李清照的出色才华,可又有多少人能体会到她内心深刻的寂寞呢?

  我读着《李清照》这个电影文学剧本,我的心与李清照默默交流着。我告诉我们的编辑部张主任,这个剧本写出了李清照的寂寞,、这时候我发现我的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子,她说,池老师你能看看我写的短篇小说习作吗?我说放下吧,我马上有事要出去,看完再与你谈。她有点羞涩地说,那我给你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我笑笑说,到时我给你打电话就是了。

  女孩子走后,我看了名片才知道她是杭州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我想要不是我急着赶去母亲家,接外婆去口腔医院看牙,我会与她谈些什么的。

  外婆吃过早饭,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我。我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赶快拔腿就走;可在出版社米色大厦的门口,我被一个正来找我的电视台女记者的满脸假笑拦住了去路。他们强奸人意地将镜头和麦克风对准我,请我谈谈对书商二渠道出书的看法。

  “其实,书商出书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故意做出冷静、沉思的姿态,力图演讲得充满睿智:“只是书商不要出黄书,也不要盗版就行。”我顿了顿又说:“真正的商人,不应该是二道、贩子,三道贩子。真正的商人应该凭良心和本事做生意。”

  “那么,你对参加二渠道出书的作家有何看法?”女记者问得咄咄逼人。

  “我只是希望二渠道出书的作家,无论是通俗小说还是严肃小说,他们的写作态度首先应该是严谨的,他们应该对自己的文学负责。”说完,我说了声谢谢,便逃之夭夭了。

  我与外婆来到口腔医院。医院的大厅里坐满了前来镶牙。拔牙、补牙的人,也有拔完牙坐在那儿休息的人。我让外婆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去排队挂号。

  长长的队伍前面不断有人插队,我耐心地等着,不时地弯着头看旁边一张通知:

  “挂号费一元,病历卡伍角。”这时忽然从挂号口传来一声气咻咻的吼叫:“快一点,不要慢腾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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