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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老李挟葛云飞的金表而逃的消息在鹿侯府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对葛老爷的那只金表充满兴趣。人们普遍认为,那肯定是一只价值连城的金表,要不门房老李也不值得揣着它离开鹿侯府,丢掉这么好一个差事。也有人说,那只金表是葛老爷在关外的日本人那里买来的,想必不会是便宜货,光棍老李想女人想疯了,他拿着金表去给自己娶媳妇去了,要不就是去了妓院。人们对此莫衷一是,各有个的看法,不过大家在一个观点上是一致的,那就是人们都对门房老李这种见利忘义的行为表示了足够的愤慨。

  从一九四六的秋天开始,门房老李永远地从鹿侯府消失了。不过并没有几个人记住他,一段时间之后,关于他的话题就像疾风吹过一般没了踪影,鹿侯府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何春成了鹿侯府的新门卫。

  2

  葛云飞夜夜酗酒的消息最终被福太太知道了,福太太叫莲儿去请葛老爷过来。她要请葛云飞在家喝酒。福太太说:“鹿侯府陈酿了三十年的女儿红,美国的德国的法国的洋酒,都随你选,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可是葛云飞却说:“我不想喝酒,我想要什么你知道。”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里面充满某种虚无的仇恨。

  “不想喝酒你每晚出去干什么?市长家的那个骚货把你的魂都勾走了?”福太太说。她坐在临窗的卧榻上,把自己肚子上的布一点一点解开来,露出了纱布下的白色肚皮。福太太把纱布折叠好放在柜子上,她的眼睛和屋外的梧桐树一样,透着沧桑的黄,也透着沧桑的绿。

  “弟弟,你过来。”福太太说。

  “我只想要我该得到的。”葛云飞说,“我已经叫红香怀孕了,你叫我做的事情我做到了,我要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我等了那么多年。”

  “没有什么是你该得到的,但是你想得到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福太太说。

  “我的弟弟,你过来。”福太太的声音一直在前面呼唤,她像个幽灵一样向葛云飞招手,白色的肚皮闪着荧光。

  葛云飞没动。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变得空空荡荡的,那些荧光也变成了斑驳的点,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福太太又说了一句:“弟弟,你过来,我现在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葛云飞听见了哭声,还看见了福太太脸上缓缓而下的泪水。

  这一幕发生在一九四六的秋天,在葛云飞的生命里,这是叫他最为伤心的一幕,他抱着脑袋在那个夜晚很是痛彻心扉地哭了一次,把衣服的两只袖子全部哭湿了。他第一次悲伤地感觉到,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时间把美丽变成了丑陋,把青春变成了陈旧,把横州变成了同州。时间像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心,叫他撕心裂肺,叫他肝肠寸断。

  “我知道你不敢过来。”福太太最后说。她望着悲伤的葛云飞,就如同望着已经没落和逝去的数十年光阴,心里充满无奈和怨愤。“你要的东西早都没了,你这个傻瓜,十年前它就被鹿侯爷拿走了,弟弟,你恨他吗?我知道你恨他。”

  葛云飞停止了哭泣,他的骨节在那一刻咯嘣嘣地发响,那是痛恨的声音,也是悲伤的声音,这声音贯穿了他二十多年来的想象,可是这想象现在被时间生生地拦住了去路,割裂和撕碎了它。他的喉咙深处沉闷而压抑地发出了一声呐喊:“是的,我恨他。”

  “可是现在你不用那么恨他了,你已经让红香怀孕了。鹿侯爷夺走了你的爱人,你给鹿家留下了葛姓的种,这也算公平了。”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秋天的光亮隐秘地映在他们脸上。丫鬟莲儿就在帘子外面,她的眼前是那个线绳连到帐子里面的铜铃,她的目光全部在那紫色铜铃上。这时候她突然看见那铜铃在动,急促地在她眼前晃动,她奔向帘子那边。莲儿目睹了一幅叫她瞠目结舌的无声画面:葛云飞正压在衣服被敞开的福太太身上,身体在疯狂地扭动,他的一只手伸进了福太太的两腿之间,他们像两只毛发散乱的狗一样纠缠在一起。莲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看见了福太太涨红的脸扭曲成了一团,嘴巴对着她一张一合。可是莲儿什么都听不到。

  莲儿的出现阻止了葛云飞的疯狂行动,他从福太太身上爬了起来。福太太迅速地扑过来,用尽全身的力量给了葛云飞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打得惊天动地,莲儿看见葛云飞随之仓皇地倒了下去,鲜血从鼻孔涌了出来。

  葛云飞开始夜不归宿。新门房何春每天黎明前都被吵醒,他光着脚去开门,满身酒气的葛老爷跨过门槛时,顺带往地上扔下一块钱,含含糊糊地对何春说:“你是个好下人。”对此,福太太再也不加过问,她知道:有人在我弟弟的心上刻下了一道伤痕,那道伤痕每天都要用烈酒清洗,否则会疼死人的,谁愿意自己被活活疼死呢?

  红香的睡眠也是被那黎明前的敲门声吵醒的。自从怀孕后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早早起床了。她刚一从床上坐起来,冯姨就在外面对她说:“小姐,我把暖水瓶提回来了。”红香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然后打了个哈欠,说:“冯姨你起得太早了,鸡都还没叫呢。”

  冯姨说:“鹿侯府哪里来的鸡呀?这里又不是乡下。”

  红香想着,“对了,我是睡在鹿侯府的床上,又不是在榆林寨。”她很久都没有梦到榆林寨了,这个早上她却在无意间说出了它的名字。她对冯姨解释说:“以前我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都被鸡叫吵醒,自那以后我就总是忘不了鸡叫。”她穿好衣服打开门,冯姨把洗脸水给她端了进来。

  “我年龄大了,三更一过就睡不着了,不像你们年轻人,晚上睡得雷也轰不醒。”冯姨说。

  红香的猫对着冯姨喵呜地叫了一声,红香用毛巾敷在脸上说:“我的猫饿了,你去给它弄些吃的吧。”

  这天早上天有些阴,风吹得树叶唰啦啦作响,像下雨似的。红香就问冯姨,外面下雨了吗?冯姨象征性地出去看了一眼后说:“小姐,那是风声。”红香一边往脸上抹粉一边说:“还没到冬天呢,这风怎么就这么大?”

  “树叶开始落了,被风吹落的。”冯姨说。冯姨用扫帚扫落叶时发出的声音进一步让红香意识到秋天来了,冬天不再遥远。她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又一次想起了贫穷的榆林寨,内心划过一丝悲凉气息。这悲凉是有原因的,日益充实的肚子传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信息,她身体里的那个肉团正在渐渐长大,而与此同时她离开鹿侯府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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