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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在实在无聊的时候,红香问冯姨:“你很早以前就在鹿侯府做事吗?”

  “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在鹿侯府了,那时候鹿侯府刚刚建成,到处都是新砖新瓦的香气,那些树木只有小胳膊那么粗,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浑身闪光。”冯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她也只有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才稍微能显出一丝活气来。

  “小姐还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鹿侯爷也只有十来岁,留着宝盖头,胸前挂着长命锁,很惹人疼爱。”冯姨接着说,“鹿侯爷是十六岁结的婚,新娘是万昌油坊吴掌柜的千金,长得简直就是仙女,人又温柔贤惠,连对我们下人都客客气气的,真是有教养。”

  红香听出了冯姨话里的骄傲。一个下人因为对这个家族历史的了解而表现出来的自豪多多少少叫红香有些厌恶,于是她恶作剧地问:“那你说说,是鹿侯爷死去的妻子好还是现在的福太太好?”

  冯姨狭小的眼睛费力地眨巴着,也许她正在思考,不过她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在突然之间意识到了红香是在捉弄她。她生气地站起来,撇撇嘴巴到院子的另一角去了,过了一会,红香听见她说:“谁也别想促弄我,谁也别想。”红香则躲在自己的屋里笑,笑得不可收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样的对话还在进行,因为除了这种对话,她们再也找不到别的交流方式。这个院子是个独立的世界,孤独而单调的生活像苦水一样淹没了红香的心。夕阳把她站在台阶上的身影映红了,傍晚如约而至。每逢这时红香都会想,葛云飞不会来了,葛云飞是只可耻的鸟,吃完了碗里的食物就飞走了。男人都是可耻的鸟,他们从女人的床上爬起来之后就随时准备消失。想着想着,红香就哭了,她的内心第一次感觉到了冰冷的疼痛,她蹲在墙角下,背对着冯姨阴暗的脸哭泣。在她脚边的墙根处,还有小梅当初的呕吐物所留下的污痕。

  等红香哭完了,冯姨把用温水浸过的湿毛巾递给了她,冯姨说:“小姐想到伤心事了吗?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这个晚上,红香听着屋外夏虫的鸣叫,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腹内的疼痛。医生以惊人的速度到来,福太太也被惊动了,在莲儿的陪同下坐在红香床前。医生给她量了体温,看了她的舌苔,最后说:“小姐肚子受了一点点凉,没什么大问题。”

  医生留下两粒白色的药片就走了。

  福太太悬了半天的心放了下来,而冯姨却被吓得在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下瑟瑟发抖。红香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冯姨害怕的样子,她幸灾乐祸地想,冯姨终究是个下人。

  冯姨在梧桐树下一直呆到中午时分,自鸣钟的响声告诉她,去厨房领饭的时间到了。红香叮咛冯姨:“我要吃酸,多给我带些醋来,要那种最酸的玉米醋。”

  这顿饭红香吃得津津有味。冯姨在旁边小心地问:“小姐的肚子不疼了吧?”

  红香把饭泡在醋里吃,她说:“是的,我好了,不过说不定明天还会疼。”

  冯姨的脸色难看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恼怒,她去了院子。

  红香把冯姨端来的饭吃得干干净净。她腆着肚子走到屋门口,打着饱嗝,目光中充满温润和灵光,对冯姨说:“我吃完了,下次记着多给我带点儿饭,多带个馒头也行。”她说。

  午饭后屋檐上的燕子又叫了。红香想,燕子们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一天到晚地唱个不停?在房屋的椽木之间,红香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燕子窝,两只燕子伸出脑袋,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

  “你们不出去捕食,窝在巢穴里干什么?吵得人心慌。”红香抬头说。

  一只燕子缩回了脑袋,而另一只却直直地盯着红香看。

  冯姨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台阶前一堆散乱的泥巴和干草,一些燕子的羽毛散落在上面。屋檐上燕子的巢穴不见了。

  “我把燕子窝戳掉了,它们吵得我睡不着,我要午休。”红香说。

  “那燕子呢?”冯姨担心地问。

  “刚才还在,可能被猫叼走了吧。”

  “院子里没有猫,福太太最讨厌猫了。”

  “那就是被蛇吃了。你敢保证鹿侯府里没有蛇吗?”

  红香对屋檐上的燕子下毒手这件事,叫冯姨惴惴不安了好长一段时间,冯姨不断地在睡梦里呼喊,你怎么可以戳掉燕子窝呢?燕子是富贵神鸟,穷人家想叫燕子去他屋檐上筑巢燕子还不去呢,可是红香小姐却把它们的窝戳掉了。冯姨觉得红香戳掉燕子窝的行为很晦气,也很残忍,她为那窝燕子哀悼了很长时间。

  转眼间秋天就真的到来了。

  在鹿侯府所有下人们的眼里,这个秋天充满了诡秘,街道上时不时会有枪声传来,伴随着焦急有力的奔跑声。另外,人们还隐隐约约看见终日蜗居在小院子里的红香怀抱一只颜色乌黑的猫坐在庭院里打盹。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猫闯进了院子,她就把它养了起来。许多个早晨和傍晚,冯姨都可以窥见红香躺在她的床上,而那只猫就伏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冯姨在窗户外面听见,红香叫那只猫葛老爷,她说葛老爷你为什么不来我这里了?是不是嫌我怀孕了?你要嫌我怀孕的话我就把这个孩子打掉。说着说着红香就哭了,她把脸埋在流浪猫的肚子下暗暗流泪。

  猫喵呜地叫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向外走来。这时冯姨刚好敲门,冯姨在门边说:“小姐,女人在怀孕期是不能伤心的,要不会落下病根子的,这是一辈子的事情。”红香便止住了啜泣,红着眼睛跟冯姨坐到院子的梧桐树下去了,看着那些逐渐变黄的树叶飘落下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红香决定以后再也不去想葛云飞了,男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东西,她要把他当作一只苍蝇一把衰草一样彻底地忘记,把他抛到记忆的垃圾池里去。红香这样想的时候,又一次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红香并不知道,葛云飞每天都要很晚才回鹿侯府,他现在完全成了花花公子,他有钱,不仅市长夫人给他钱,福太太也会定期给他钱。他口袋里的钱足够他应付跳舞、喝酒、看电影等一切花销。门房老李的耳朵比狗还灵敏,他总能在葛云飞出现在鹿侯府大门口时及时打开大门,把满身酒气的葛云飞扶进院门。葛云飞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老李说:“你真是个好下人。”

  老李谦卑地笑着说:“我就是条看门狗。”

  葛云飞挣脱了老李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回自己的屋里去了。那一夜有遥远的脚步声撞响了红香的睡眠,她把耳朵贴在墙上细细倾听,但她只听到了风声和冯姨的鼾声。

  第二天早晨鹿侯府大门晚开了半个小时。有人推开门房的门,发现老李的床上是空的,他的衣服、鞋子都不见了,包括喝水的杯子也消失了。很显然,老李在深夜里悄悄地离开了鹿侯府。老李害怕大门敞开着会引来贼,所以他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了,一个叫做何春的年轻下人爬墙出去才把门打开。

  谁也不知道门房老李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鹿侯府的。

  紧接着,清醒后的葛云飞发现自己的金表不见了。他隐隐约约想起他昨夜弯腰在鹿侯府的花坛边呕吐的时候,那只金表从胸前的口袋掉了出来。门房老李和他的金表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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