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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一般一周,十天半拉月也是它。判决下得晚往往是好事儿,说明你家里在活动着,争取给你个好结果啊——当庭判的最惨。”

  “妈的,明天就下判儿吧,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几个人笑起来,说赶着去杀头的都没这么急。

  王向东懒得搭理他们,一耷拉脑袋,盘腿坐在铺上,紧皱着眉头让乱乱的心努力平静些。

  接下来的日子就显得很难熬,几乎每天都在想米彩儿的事,那封只有一页的信纸已经翻看得飞皱了边角。王向东发现自己这样粗糙的一个人,内心里居然还是有着无限温柔的,只是这温柔一直潜藏着,像蒙了一个大盖子,等着被谁的手揭开一条缝隙。当这条缝隙突然开启时,他才感觉到外面的阳光和空气是如此珍贵,原本满不在乎的心理几乎崩溃。如果现在能重新开一次庭,并且只要他态度够好就可以减轻处罚快快放他回家的话,他相信自己不会再在乎瞎四的装束和脸色,他会好好地跟她道歉,左右先出去再说,因为有个人在等他,在等着和他说最后的知心话。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刻,当它来的时候,他却没有接受的自由。

  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传不进来,只能这样孤独地等待、孤独地渴望。

  开庭后的第八天,像等待了一个世纪般的结局终于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外面门响,同时大喊“王向东”,号房里的所有人都兴奋了一下,纷纷说:“下判啦。”

  王向东更是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突蹦起来,高亢地答了声“到”,冲了出去。

  四年徒刑,外带两万多元的民事赔偿,王向东等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接了判决,往监舍走的路上,王向东的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米彩儿不是说命运是仁慈的吗?唉,女人的话总是靠不住。可那些哥们儿怎么也掉了链子呢?

  现在相信李爱国的话了——法院确实不是他们家开的。

  米彩儿是见不成了,恐怕将成永绝。家底儿也都赔给了瞎四儿,服装店还靠什么维持?前功尽弃,前功尽弃!将来出来了,连单位也不能再回,肯定开除啦,到时候自己真的还不如当年的何谦哪!

  又想到家里,爹妈怎么接受这个结果?尤其老爷子那么好脸儿好面儿的人,还不叫他给气疯了?不孝啊!四年,四年后他三十有二,老爷子也快七十了,儿子也该上学了——儿子叫他的心厉害地疼了一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平时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要是能放他出去,他宁愿不干买卖了,专心在家里陪儿子玩上四年。而且——陈永红会等他吗?他有理由要她等吗?虽然对陈永红他不会有刻骨的留恋,但毕竟她还是孩子的妈啊。

  家破人亡。王向东轻声说了句:“家破人亡啊。”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就像一场梦。米彩儿,红轧,跳蚤市场,滨江道,掉包,火灾,甚至自己的生命,都仿佛虚空起来。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他不知道三十多岁还叫不叫年轻,三十多岁还会有十几、二十几时的激情吗?即使现在,仰在逼仄的监舍里,他已经感觉着迟暮的气息,绝望、疲惫,不想动弹懒得出声。

  卷三:乘风破浪(1988-1997)

  第一章 躁动岁月

  出得夔门欲向东,丈夫只说天地宽。
  山中无路凭脚量,急流世故有危岩。
  得意难免顶风笑,吃亏想到老人言。
  画水无风转头空,回眸一笑信前缘。

  [王向东刚入狱时,外面的政治气候正好,何迁、大罗的生意都蒸蒸日上,而原来的生意倒闭了,地盘被四姐笼络过去,然后陈永红也和他离了婚。丰子杰出狱了,刚跟秦得利勾搭上准备东山再起,就跟北区的大流氓大龙起了冲突,大龙的酒楼被烧以后,被李爱国列为嫌疑的丰子杰决定离开九河另谋发展了。接下来的一年,政治气候动荡不安,经济形势琢磨不定,王向东那些正待大展身手的一班朋友都进入了谨慎迷惘的彷徨期。]

  1,

  八八年的春天,对滨江道的个体户来讲,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新的宪法修正案重新确认了私营经济在社会主义所有制中的合法地位,很多人开始准备大干,以前那些试探性的动作变得大手大脚起来。大罗通过高学良的帮助,获得了首笔二十万元的低息贷款,开始筹备扩大自己的事业了,这工夫,其他人也没有闲着,都削尖了脑袋往钱眼里狠劲地扎。

  4月底,北方的城市里柳树已经蓬勃地绿起来,很多年轻人还不舍得脱下刚刚时髦起来的马海毛外套,虽然这样的装束已经显得臃肿。四姐在自己的店面前悠闲地磕着瓜子,一边望着川流不息的客流微笑着,那些赶时髦的家伙们捧了她小半年的场,去秋今春这两季的马海毛,真的叫她发了笔肥财。

  有时候看着货位上那些被叫做“马海毛”的好看的安哥拉羊毛衫,偶尔会想到王老三,她觉得多少还是应该感谢他一下,没有他,也许就没有这个机会呢,虽然那场官司也拖了她的后腿,叫她的生意停滞了一个来月,黑白两道上下打点又使她颇有破费,不过这些投资终于还是有回报了。

  这不?市场管理处的焦处长来跟她打招呼啦,说最多到5月中旬,就可以再租给她一个店面,这是个好消息,尤其叫她愉快的是:这个店面正是前面的“家辉服装店”。

  王向东被“劳改”后,因为“家辉”的租期还没到头,店里又有剩余的服装,慕超歇班时还是要去开门坐守,能卖一件是一件,这时李淑娟早已被放回家去,也剩些费用。这样断断续续地支撑了近半年,该续租了,王慕超就提前找到管理处,说下一期不再干了。焦处长早得了瞎四姐的好处,又一直记恨着王向东对许凤的态度,要不是顾念高学良的面子,他早给“家辉”把烧红的小铁鞋穿上了,所以王慕超一来告知退租,他忙不迭地就透露消息给瞎四儿。

  半个月后,“家辉服装店”换了招牌,四姐在一片鞭炮声里笑成了烂柿子。招牌上“四姐服饰分店”几个大字在硝烟里红艳着,阳光也在硝烟里晃,似真似幻。

  这时候,在监狱里呆了大半年的王向东,心态已经逐渐平稳下来,大半只是由“习惯”所催生的麻木而已。

  刚进来的时候,他真的不适应,看什么都不顺眼不服气,结果被犯人里的“人头儿”号召大伙群殴了他几次,还被关了一个礼拜的禁闭。管教根本不听他的申诉,在这里打架就是违纪,就要受处罚,没有讲道理的规矩。后来李爱国拜托了一个战友的关系,才重新给他调了队,安排了一个小组长当,只负责管理一个号房,并协助“大杂役”收提工,不用再上劳改一线做苦奴了。

  转到新监区后,王向东突然就想开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毕竟自己确实是罪有应得。一句话,入巷随弯,进了监狱就要认真地混监狱,想别的都是瞎扯。

  逐渐地,王向东乖觉聪明的脾性被发挥出来,原先的江湖气也帮了他的大忙:这里面讲究这个;再加上外面的几个朋友轮流给他送钱进来,没有很多,但也足够他撑门面了,这样在新监区只一个来月,他就跟那些“大哥”们混到了一个“槽子”里。流氓的生活是豪爽、义气和快活的,即使在大墙之内也不妨碍他们趾高气扬,那些敢跟“政府”叫板的人都会受到尊重。有时候王向东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这里似乎本来就是他该有的归宿。

  家里来给他接见过两次,都没有带孩子,王老成说这种鬼地方绝对不会让家辉来看,陈永红两次来了,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是绷着阶级斗争脸,只有一次离开时落了两滴泪,羞辱而绝望的样子。服装店关门的事儿,王向东还不知道,大罗他们也没有告诉他,只按王家的意思,跟他说生意还凑合。

  这次来接见的是何迁和大罗。见了何迁的面,不由得想到米彩儿,问了两句,何迁说已经出国了,临走给王向东留了一千块钱,要他在里面好好改造,毕竟还有将来。王向东感伤一下,没有深问,其实他更想知道米彩儿这些年经历的是怎样的生活。

  为了暂时回避米彩儿带给自己的混乱,王向东转移话题问:“丰子杰应该开放出去了吧,可惜我们没能分在一起。”何迁笑道:“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大罗嘟囔着说:“本来正月就该回来,可那小子不省事,因为打架把四个月的减刑给泡汤了,要六月初才能开放。”

  “那也快了,还有十来天嘛——呵呵,他知道我进来了吗?妈的,我们俩这是玩儿的哪出?”然后又转向大罗:“先前咱还核计着等他出来拉他一把呢,没想到他还没出去,我先撞里面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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