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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懵懂青春

  1

  转过年来,九河的街道已干净许多,虽然垃圾还是在风里舞蹈,大字报和游行的队伍却消失了,那样汹涌澎湃的豪情,说灭就灭了,人心一下子不是塌实到地上,就是跌进了坑里。

  新翻盖的平房区显得规整了不少。王向东拎个单声道大录音机,穿着暗蓝色捷克式甲克,喇叭裤把屁股裹得溜圆,三接头皮鞋闪闪放光,油亮的头发遮了耳朵,从胡同溜达出来,偶尔轻甩一下脑袋,让垂上额头的黑发向一旁晃去,看样子,自己觉得特潇洒。

  阳光普照,路上的行人羊拉屎一般稀稀落落的,大喇叭里在播放着坚持“两个凡是”的综合社论,声音来得遥远,却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胡同口正坐着几个下象棋的老头儿,都是老邻居,王向东打了招呼,脚下没停,哼唧着“花篮的花儿香”,很快拐过墙角,过到筒子楼那边。

  筒子楼也翻了新,王向东在楼下站住,望着二楼的一扇窗户愣了一会儿神儿,又开始往前溜达。那扇窗子,以前是米彩儿家的,只是现在换了主人。周围这些人,没有知道米家去向的,打听过,有说搬博物馆宿舍的,有说叛逃去了美国的,王向东没能落实任何一种说法,平时也很少再想到这些。两三年的时间而已,他觉得自己和过去那些故事已经离得很远了,只是偶尔想起来,彩儿的音容笑貌、她身上的仿佛茉莉花味的气息以及她身体的温暖依旧使他激动和怅惘。

  关于米彩儿到永红副食店上班的背景,后来也逐渐清晰了,据说是博物馆的人来了学校,要求黄主任给照顾一下的。原来米彩儿的爸爸被打倒后一直在博物馆打扫卫生,后来有个日本高官访华参观博物馆时,见墙上的毛笔书法“不准随地吐痰”一张,对此字拍手叫绝,当即想求此人墨宝。写这字的就是米彩儿的爸爸。馆革委会主任赶紧让他换了衣服去写字送日本友人。她爸爸言谈举止很有分寸,没给中国人栽面儿,组织上还算满意,虽然没给他摘帽,却也关心了一下他的生活,他就说了自己女儿的事儿,恳求组织上给安排个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接受工人阶级改造的机会,于是米彩儿才拣了个好差事。这消息叫王向东心里的郁闷散了又积。

  这些日子,老刘师傅正忙着给王向东介绍对象,不等他表态,王老成先替他说“不急”,因为这时候老王正为大女儿返城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呢。慕清的信来得勤,一会儿说华主席讲话了,又有新政策了,可能在农村插队的知青可以回城;一会儿又说形势有变,自己也已经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怎么准备的,没细说。王老成让老伴儿回信说:只要全中国有一个人回了城,我女儿就得回来!要不回就都别回。

  说心里话,王向东跟大姐的感情有些肤浅,这一下乡,一晃也快十年了,每年回来几天,也没多少话讲,眼见着就生疏了。看父母都那么上心大姐回城的事,他也不太在意,只在某天晚上冷不丁说了句:“她回来咋住啊?”王老成夫妇这才突然意识到几个孩子都大了,慕清都快30岁了,想到这,又突然才意识到女儿早该成家了,这些年乱腾着居然没有认真地计议过,一下子就更觉得对不起慕清。二女儿慕超倒是正谈着对象,是个机械厂的技术员,人很实在,王老成喜欢,慕超开始还嫌弃人家个子矮,王老成说:“找对象又不是买骡子买马,要那么大个儿干啥,萝卜个大,你能抱个萝卜过日子吗?”王慕超心里不爽,又只好勉强走动着,渐渐地倒也生出些感情。

  林芷惠就说:“等超儿结婚搬过去,老大回来就有地方住了,唉,孩子大了,房子是挤了些。”王老成说:“日子还长呢,慢慢就好了,咱结婚时候还不如现在呢,这一砖一瓦还不都是汗珠子里攒下的?”马上又教训王向东,说:“现在他越来越脱离老王家艰苦奋斗的家风了,整天就惦记着寻欢作乐,走的是败家子路线。老三当然不服气,可他对将来的设想不能跟他们念叨,他知道他会比他们过得好。”

  现在,他就是要找丰子杰帮忙划拉点零花钱去。他从厂子偷摸出一些硬货来,准备着倒腾出去换两个零花钱儿。

  那时有个说法叫“十个工人九个贼”,他磨练了些日子,渐渐也看出了些门道,开始在抓革命促生产的闲暇里,零星地往外倒腾碎钢废铁。陆续运出来的国家财产当然不敢存在家里,都在平房区把角的水房里藏着呢,如今攒了半个月,也有几十公斤了,管水房的孤老头觉悟也低,愿意跟他合作,只预支了两包不带嘴儿的“墨菊”香烟的好处,破费了王向东三毛多钱。赃物的销路是现成的,丰子杰所在的五金店后面就是个废品站,除了活人什么都敢要。

  丰子杰正玩扑克,看王向东进来,紧出了一把牌,招呼旁边的人接了手,拉两把椅子和王向东靠门口坐下。聊了几句淡话,就说了卖废钢铁的事,丰子杰说晚上吧,晚上我跟你驮过来。现在丰子杰也有了一辆旧“红旗”。

  “回头咱喝一顿,叫上大罗。”王向东说。提到大罗,丰子杰就乐,说也新鲜了,这小子一上了班,人也穿得规范了,鼻涕也没了,整天梳个大偏分跟知识分子似的,赶上阴天还在胳肢窝里夹把大雨伞冒充青年毛泽东。

  晚上见了,果然,王向东少不了拿大罗打趣一番,大罗也不恼,呵呵地笑,脾气倒没变。几个人用自行车把十几截罗纹钢和两小包生铁块儿驮了,很快去废品站换了十来块钱,当即买了两瓶酒几样熟食,一路欢歌着到音乐厅前的石桌前坐了吃喝,里面正演着《冰山上的来客》。看过了,王向东一口酒下肚,马上横着脖子开唱电影主题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大罗起哄地干吼了一嗓子,有怨不能伸的样子,好像全国人民都知道为什么红了,就瞒着他一个人似的。丰子杰说喝你的尿吧,号啥丧?

  乱聊了些各自单位的趣事,又展望了一下祖国的未来,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几个人的脸都红得像警灯。丰子杰忽然想到一人,于是问:“没听说时迁咋样了吧。”

  “估计还活着呢。”王向东把脚底下的空酒瓶向空旷的广场里踢去,一路欢快嘹亮地响。大罗说何谦好像一直没上班,听筒子楼的人讲,那小子整天看书,连《资本论》什么的都敢端着,甭管懂不懂,反正造型玩得挺牛,弄不好还想考大学呢。几个人一起笑起来:“考大学?何谦也太有想像力啦,呸!”

  聊够了,几个人歪斜着起身往回走,走几步,看见两个女孩骑着车有说有笑地过来,王向东先醉着眼兴奋地吼了一嗓子,然后默契地跟丰子杰一起看着大罗笑,女孩立刻禁了声,急速地骑过去,隐约甩了三个字:“臭流氓。”被诬陷了的大罗愤慨地推开伙伴,踉跄着向前跨了几大步,回头冲夜色里高喊:“你爸不流氓?!哪来的你们!”抗议完了,脚下一绊,栽到路边的垃圾筒上。

  2

  闲时光阴易过,转眼夏天就要溜光,王向东上班也毛一年了,来来往往的门路也摸得熟络了,渐渐已有如鱼得水的快感。除了每天要按时到岗叫他觉得不爽外,国营工厂的生活还是很有乐趣的。

  这天下班后,老刘师傅找到王向东时,他正靠在一垛钢锭子上,仰着脸,一边啃着硬梆梆的小豆冰棍,一边跟开吊车的少妇林红霞吊着荤口儿。林红霞是单位保卫科副科长的老婆,人长得还算周正,大胳膊大腿大屁股的。除了一小撮不合群的,工人们开玩笑都不分沟不划垄,逮什么招呼什么。王向东刚讽刺了林红霞的大乳房两句,林红霞立刻叫嚣:呆会下了车把你鸡巴揪下来!王向东正挺着大无畏的胸膛准备接招,老刘师傅就溜达过来了。

  “傻儿子,又炸须子哪,咬得过人家吗?”说的是蛐蛐。

  “嘿,师傅,大象追蚂蚁我放她一千米!”

  “拉倒吧,过来,跟你说点儿正事。”

  林红霞在空中高声笑着:“刘师傅,赶紧给你徒弟找个老婆吧,瞧他憋的,脸儿都青啦!整天没事儿就往女工堆儿里扎!”

  “啥事儿啊师傅?”王向东一边回头再望一眼坐在吊车棚子里英姿飒飒的林红霞,一边问。

  “好事儿。”

  “到底啥事啊?”

  刘师傅笑起来,说今天找你还是搞对象那事儿,你也二十啷当岁了,结不结婚得先占个窝不是?谁家闺女能老给你留着?王向东听了不舒服,当时驳斥道:“这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话到一半就被刘师傅闷了回去,污言秽语一通骂,王向东心里不服,嘴上倒老实多了。

  “说吧,是不是还惦记着那资产阶级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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