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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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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性狂桀的白家胜,甚至没有去多想这些问题。英雄不问出处。他自觉知青这一代人,水深着呢。鱼龙混杂,什么鸟没有?他只是欣赏刘兴桐的文章,至于指导不指导,他倒不是十分认真。刘兴桐却十分认真,立即登门拜访,在最初的一段时日,在各种场合自我介绍时,总不忘强调白家胜是自己的导师。白家胜在省内古典文学界也还小有名气,除任教授外,还兼本省社科联中国文学会的副会长。对刘兴桐而言,这都是不可小视的资源。 同时留校的杜林,虽说是刘兴桐的同学,大学4年的成绩不俗,主编学校学生刊物《潮流》,也是正中大学学生中小有名气的人物,但刘兴桐骤起的光焰,把他彻底地遮蔽了。他显然有些自惭形秽。他承认刘兴桐的文章才华横溢,学理深厚,自己无论如何是做不出此类文章来的。他和刘兴桐本是一起留下来充实刚刚成立的近代文学室的,但他在留校之后,坚决要求到现当代文学室去。他没有任何理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好先到谁也不愿意、谁也瞧不起的写作教研室去。一呆就是5年,5年后才转到现当代文学室来。用杜林的话说,那真 是卧薪尝胆的5年。 刘兴桐对杜林的调出很有想法,他认为,杜林此举,是嫉妒他的才干,而不相为谋,即便是主动退守,也有挑战的意味。当系主任征询他的意见,是否可以让杜林调出时,刘兴桐只是冷冷地说:“也许他自认在近代室不会有什么作为吧!”此言外之意,系主任是听得明白的,于是,只好把杜林先调到写作教研室。 虽然杜林和刘兴桐没有什么冲突,但自此之后,这对同时留校的同龄人,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最初的两年里,刘兴桐几乎是每半年必有两篇以上的论文发表,每年总有几篇文章发表后被收入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这对刘兴桐学术地位的提升是非常有利的,加上白家胜教授的竭力推举,毕业留校两三年后,刘兴桐已如日中天,在近代文学研究界声名远播。他的成名作《论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也在近代文学史专业课程中,成了不可不说的文章。 杜林反而默默无闻。写作课本就是个不被看重的学科,大凡进入写作教研室的老师,都是被认为搞不了别的专业,没什么专长,便到写作室去混混,教教公共写作,批批学生作文。这种偏见对于杜林来说,反而成为一种压力和动力。只好三年不飞,三年不鸣了。杜林几乎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他似乎也自甘平庸。那个在学生时代英姿勃发、言辞慷慨的主编杜林消失了。 图书馆里多了一个神情疲惫、面有菜色的小老头杜林,人们在恭维刘兴桐时,总不经意地扯出杜林,杜林成为美人身边的陪衬者。尽管如此,刘兴桐毕竟是杜林的同学与同龄人,他对杜林的自甘平庸和收起狼性,是深怀警惕的。他并不拿别人的眼光去看杜林。以他的经验,他总觉得,杜林是一只潜行于林莽、随时准备出击的金睛白额大虫。这只大虫休养生息,有朝一日扑向谁,这是一个不可预知的事情。所以,对杜林,他在人前从来都是不予置评的。他尤其不想直视杜林的眼睛,那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那东西很莫名,同时也充满了许多隐藏着的秘密。这秘密是什么,刘兴桐是很想知道,但又很怕知道的。当然,这些都还是一种猜度而已。 1985年,毕业已经3年的刘兴桐35岁。这是一个灸手可热的年龄。在这年年底,刘兴桐正式出版了50万字的断代文学史专著《中国近代文学史稿》。这本砖头一般的文学史论,令学界大喜过望,它的耀眼和辉煌,全部投射在刘兴桐身上。在百废待兴的1985年,一本填补学界空白的大书,其分量是不言而喻的。 这一年,刘兴桐从助教破格晋升为副教授,次年12月,再次破格晋升为教授,并接任系主任兼学报主编。 此刻的杜林,还是写作教研室的助教。按正常程序,再过两年零六个月,他才有资格参评讲师。当人们以钦佩的口吻说起刘兴桐时,已经不再顺带提起杜林了。 有一天早晨,学报主编刘兴桐教授在签阅即将发稿的本期学报稿件时,在目录上匆匆溜过的目光突然停留在署名杜林的文章题目上,文章的内容及其他已不很重要。他毫不犹豫地用手中的红笔在杜林文章的题目上打了个大大的×。他同时翻开那叠厚厚的清样,抽出了杜林的文章,将它丢进抽屉里。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理,没有任何理由,他也不想去读杜林的文章,他只觉得唯有如此,才能舒缓自己心中的抑郁。但是,他很明白这个×,对于杜林的份量。他心想,如果此刻杜林亲自到办公室来,向他请求通融,以老同学的身份,或者其他什么身份,只要屈尊来向自己乞怜,像其他一些作者一样,以登门讨教的姿态,以弱者向强者、向权威求助的姿态,也许他会考虑给文章一线生机,他刘兴桐要的就是尊严。 这篇文章的发表与否,对杜林来说太重要了。这是他几年来一直在耕耘的一本专著的“绪论”。刘兴桐自然知道杜林的底细,这家伙一旦突围,必将势如破竹,一发而成汪洋。他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他已经远远地走在杜林前头,而且还会走得更远,他无法设想,有朝一日,杜林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情景。 编辑小郝在把清样拿走的当儿,瞥了一眼目录,他有些惶恐地问:“刘教授,你看?” 他指着杜林被×掉了的文章,言外之意刘兴桐明白。他从抽屉里抽出一篇早已准备好的文章,压在清样上。小郝不做声,拿起稿子和清样就走了。 他也曾想改善和杜林的关系,化解这种没有任何来由,十分形而上的潜伏着的芥蒂,因为性情或因为嫉妒所产生的隔阂。但谁应先低下昂贵的头呢?难道由我刘兴桐么?笑话!那么是杜林?他的眼睛是长在后脑勺的,这点无须多说,他给谁都是这个印象。当刘兴桐把一切都归诸杜林时,他的内心就更加恼怒,同时也就更加激起对杜林莫名的排斥。 他认定杜林不是一个善类。他的目光停留在办公室的书柜上,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十本他的《中国近代文学史稿》的精装本。这是用学报的经费购买下来,作为赠书用的。他曾经为这本书的出版欣喜若狂,志得意满。 这部共20章50万字的巨著,从青年时代的一堆稿纸,一直陪伴他走进大学。在大学3年级时,每个章节作为独立文章,开始陆陆续续发表在各大刊物和大学学报上,经过了四五年的时间才尽数刊载完毕。在几家出版社的角逐下,他选择了其中最有影响的一家,一印就是10万本。虽说这个印数在1985年并不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学术著作开印10万本,还是一件轰动的事情。刘兴桐也因此从一个碌碌无为的、学业平平的大学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在短短的几年间,跃升为国内著名学者教授、寥寥可数的近代文学史研究专家。 每每想起这个如梦如歌,充满着鲜花和掌声的短暂历程,刘兴桐就兴奋难抑,他坚信,这是前世修下的硕果,是命,自然也是自己的造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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