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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孙二娘从里间风风火火地走出来,把茶水给几个人倒上,说:“兄弟,今儿个咋这么得闲?”

  老关东说:“这是洪顺嫂,刚死了当家的,慕爷让我送她到你这来帮着干点啥。”

  孙二娘看了看洪顺嫂,说:“在我这儿,没说的,不过,有个更好的地方,大东门里的关老爷家想找个厨娘,你要是没啥意见,我就给你说去。”

  洪顺嫂喜出望外,一个劲地点头:“中,中,那敢情好了。”

  孙二娘说:“那关老爷可是个好人,大善人,就有一点,跟关里人犯倔,家里边从来不用关里人,到那儿你别说你当家的是关里人,就说是旗人,镶蓝旗的,现在旗人嫁汉人的,汉人娶满人的,多了去了。”

  洪顺嫂连连点头:“那可太谢谢大姐了。”

  孙二娘一笑:“说这些话就外道了,别说你是慕爷送来的,就是一个面儿没朝,就冲你当家的没了,这个忙我也能帮,这年月,寡妇家家的带两个孩崽子,容易吗?”

  洪顺嫂又抹上了眼泪。

  老关东问:“哎,二娘,旗人今天怎么了?像耗子搬家似的,全跑出来了,还都穿得人模狗样的。”

  孙二娘冲着老关东的脑袋就是一下:“咋说话呢?叫旗人听见,抽你大耳雷子。”

  老关东一笑:“我倒忘了,二娘也是旗人。”

  “当然了,昨儿个头晌,也通知我了,说是今天吹城,让旗人能去的都去。”

  老关东问:“什么叫吹城?”

  孙二娘说:“三句两句也跟你说不明白,去看看不就结了,就在抚近门外,怕是现在已经开始了。”

  老关东又想问什么,却突然怪笑了一下,说:“哎,二娘,我才看见,你那肚脐眼怎么那么大?”

  孙二娘:“少见多怪,有啥稀奇的?屁眼子比那还大呢!”

  在满人由盛到衰的几百年间,盛京城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一到十五和八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举行吹城活动。表面上看,吹城只是一个给旗人发放钱粮的仪式,实际上,它却是满清皇家昭功显威、加强统治的一种手段。

  吹城时,由八旗分别选出的吹城手,手持法用大海螺,各自站在本旗属领的城门楼上,身边是本旗旗主和旗中显要。三通炮响过后,八个吹城手左手叉腰,右手高举海螺,奋力鼓腮,将螺号吹得低回高起,舒缓清亮。听到螺声响起,城内的八旗旗丁旗民,推车挑担,鱼贯而来,领走属于自家的一份钱粮。其实,皇家每年发下来的粮银,大部分早在年初即已领回家中。吹城时领的这一份,只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的是皇家的恩典,旗人的荣耀和一种属于统治民族的政治待遇。所以,满人是把吹城的日子当节日过的。每到这个时候,都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能彰显祖上荫德和自家功绩的东西也要戴上。那时节,你在盛京城里遇到的每一个满族人,脸上写的都是自豪与荣光,言谈话语中,更不难品味到那种不可一世的味道。

  吹城活动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饲鸦。乌鸦是满人心目中的神鸟。传说太祖努尔哈赤当年被明军追杀,逃到一条壕沟里,连累带饿,浑身已没有一点力气。正在喟叹苍天灭我之际,一群乌鸦飞来,密密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使他躲过了明军的追杀,才有了日后的大清一统。所以,满人对乌鸦敬若神明,家家都有“索伦”杆子,上置盛粮的木斗,让乌鸦随到随吃,丰荒无忧。据说,盛京城里乌鸦最多时有几十万只,飞起来遮天蔽日,弄得盛京城里大白天时常像黄昏一样。说句一点也不夸张的话,如果几十万只乌鸦攒足了内存,小屁眼一起蠕动着往下拉屎,足可以下起一场黏糊糊的鸦屎雨。

  吹城时的饲鸦地儿就设在故宫宫墙西侧的空地上。螺号一吹,满城的乌鸦都应声而至,饲鸦人把准备好的精米细肉扬撒开,于是,乌鸦们毫不客气地俯冲下来,叨欢啄乐,大快朵颐。

  组织今天这个清廷灭亡后第一个吹城活动的,就是孙二娘提到的关老爷,也就是国子秦的好朋友关屏山的阿玛。关老爷满姓瓜尔佳氏,正红旗人,汉名关济堂,因平素喜效关公为人,与人相交,倾情倾心,肝胆相照,故人皆称之为关老爷。

  关家祖上做了几百年的饲鸦官,这是在陪都盛京专门设置的官职,全国仅此一例。官不大,正六品,却管着全东北的饲鸦钱粮,是个肥差。每年乌鸦该吃的肉粮有数,能吃掉多少却没数,乌鸦自己不会算账,也不懂举报,反正官家这没吃饱,老百姓家里还有。就这样,几百年中,关家从乌鸦嘴里淘弄出不少钱来,全部加起来,不够建一个北洋舰队,再修一个颐和园还是没问题的。关老爷只做了八年饲鸦官,就赋闲了。民国的总统、执政换得勤,却没有哪一个推崇乌鸦。而且,从这形势来看,满清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关老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仗着家里有钱,八方笼络,广结善缘,在盛京倒腾起一个“满人夜社”,自任社长,每晚与一些遗老遗少,茶聚酒聚,或慷慨激昂,或长吁短叹,躬耕南原,指鹿为马,酒池肉林,报任安书,儒家法家纵横家,议了个遍,大佞大蠹大奸雄,数了个全。议来议去就议出这么个吹城活动,众人一致叫好,都言说,现如今,满人的头都低到裤裆里了,是得长长满人的威风了。

  关老爷今天的气色特别好,瘦瘦的脸上始终带着笑,他身穿一件茶色暗条纹长袍,特意没戴帽子,春日在光光的脑门儿上跳跃,一根长达三尺的大辫子,看上去好像与他的脖子一般粗细。他的身边站着大儿子关屏山,上身穿件蓝色如意对襟马褂,头戴紫色六块瓦帽,从帽后扯出一条假发辫。圆圆的脸上有些浮肿,两只眼睛却贼亮贼亮,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而又色力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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