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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宗室营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不论男女,不论老少,穿上他们尽可能好的衣服,戴上他们尽可能好的佩饰。有的人翻腾出好久不见天日的黄马褂,有的人把扔在下房多年的轿子抬了出来,拍打拍打灰土,粗针大线缀上剐破的轿帘,没有轿夫,就让儿子孙子抬着,太阳刚升起,大队人马就向城里进发了。

  国子秦骑马走在最前边,他抬头看看天,觉得今天的阳光很柔和,一点也不刺眼睛。

  老关东领着洪顺嫂和两个孩子也进城来了,每逢有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慕雨潇都要把他支开,去干别的差使。他也曾闹过几回,慕雨潇说:“让你爹娘在地底下少操些心吧!”

  洪顺嫂就是赶着瘸马送丈夫遗体回关里家的那个女人。她跟着丈夫闯关东已经四五年了,丈夫在一个铁矿专职做饭兼放炮。这天赶上一个哑炮,好半天没响,丈夫走过去,还没等看明白毛病出在哪里,哑炮突然就响了,完完整整的一个人被崩得东一条西一块,最大的尸块就是已经没有脚的一条腿。洪顺嫂哭了足足三天,想想自己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在这无亲无故的东北怎么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于是,用矿上给的抚恤金,买了一口白茬儿棺材、一匹瘸马和一辆破车,凄凄惨惨地走上了回乡之路。碰上老关东领着的大队伍后,老关东的一番话把她从大脑空白的状态中拉了回来。是啊,这孩子说得对呀,家里人已经都快跑光了,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自己已经没什么奔头了,可孩子还小,总不能眼睁睁地把孩子往死路上送吧。去年过年时,她在城里最繁华的四平街上看见过老关东,看见他两手各拉着一长条子红皮大钢鞭,在街中央飞快地跑着,引得路人无不驻足观看。她认定老关东是富人家的孩子,这么多的人都跟他走,没准真就是条活路呢。决心一下,她没有一丝犹豫,拉着瘸马就拐了回来。

  老关东是按照慕雨潇的吩咐,把洪顺嫂送到在城里开馆子的孙二娘处安顿。

  孙二娘不姓孙,也不是什么二娘,就因为她在城里开了一个人肉包子铺,人们顺嘴就叫开了孙二娘,久而久之,甚至连她究竟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人知道了。其实,她的馆子不卖人肉包子,卖的是驴肉烫面蒸饺,是城里一绝。可她偏偏就给馆子挂上人肉包子的招牌,她说,叫得越邪乎,生意越好做。

  孙二娘过去是个萨满。萨满是满人对沟通人神两界的巫人的称呼。萨满分为两种:一种是氏族萨满,也叫家萨满,专门主持氏族的各种祭祀活动;一种是野萨满,也就是俗称跳大神的,专给人驱鬼驱灾看病的。孙二娘就是这种野萨满,她丈夫都里则是辅助请仙的二神,满语称之为“栽立”。

  孙二娘曾经相当风光,请她去跳神的人非常多,而且那时候满人有钱,高兴了,大把金大把银地给。可近年却不行了,日本人、老毛子、关里人开的诊所在东北少说能有二三百家,请大神看病的越来越少,就是请了,给的钱也越来越少,满人已不是昔日之满人了。

  日子过得紧巴了,偏偏丈夫又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一上来瘾天不管地不顾的,家里地卖了,房子卖了,最后把两个孩子也卖了。卖地时,孙二娘足足骂了两天,卖房子时,她踹了丈夫一百多脚,到把孩子卖了时,孙二娘红眼了,操起菜刀就向丈夫砍去。丈夫在前边跑,她在后边追,直追得丈夫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她一刀抡去,心一软,却擦着丈夫的耳边砍在了地上。孙二娘拍腿擂胸地号啕大哭。此时,正赶上慕雨潇从这里路过,问明情况后,慕雨潇把她两个孩子赎了回来,把她丈夫送到他山里熬大烟土的地方。拿刀指着他说,味儿可以随便闻,烟一口不能动。动一口砍他一个手指头,手指头砍完砍脚指头,手指头脚指头都砍没了,再砍别的头。然后,又出钱给孙二娘开了现在这个饭店。一年后,丈夫从山里回来了,大烟瘾果然戒了,红光满面的,手指头、脚指头和别的什么头均完好无损。

  从此,孙二娘人肉包子铺就成了黄花寨在沈阳城里的联络点,外边来黄花寨的人都要先到这包子铺。驴肉烫面饺也越做越地道,来品尝,回头再来尝的人越来越多,生意真就火起来了。

  老关东领着洪顺嫂来到这人肉包子铺时,孙二娘正在店前空地上准备杀驴。这孙二娘可说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她每天杀一头两岁口的驴,杀完了当场剁馅当场包当场卖。她杀驴一般都选择在街上行人开始多起来了的时候,这也可以说是她的促销手段。

  看见老关东,孙二娘庄重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然后又庄重起来。只见她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裤腿扎着,上身穿一件同样肥大的坎肩,露着两条肥嘟嘟的大胳膊,头上扎一条红色的头巾,手里拿一把过去杀人用的鬼头刀,刀背上两个铁环哗啦哗啦直响。看见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大喝一声,闭目静立,鬼头刀平摆在胸前肩头。约莫一分钟后,开始围着绑在柱子上的驴游走,越走越快,口中还念念有词。待走了十七八圈后,站定,身体开始抖动,就像她过去跳大神时大仙附体一样,直抖得红头巾掉落下来,直抖得头发披散开来,突然间暴喝一声:“大力金刚神给我神力!”举刀过顶,一刀下去,在砍下驴头的一刹那,刀锋一转,顺势把拴驴的绳子割断,紧跟着抬起一脚,踢倒驴身,喷血的腔口正倒在下水道旁。

  围观的人一声喝彩,孙二娘双手抱拳,说了一声“谢了!”弯腰在驴脖处割下一块不带皮的肉,扔到旁边架起半人高的菜板上,把鬼头刀递给伙计,左右手各操起一把菜刀,叉开腿,拉开架势,两把刀交替着上下翻飞,一边剁一边喊着,满脸的肉都跟着颤动。不长时间,一板绝对新鲜的肉馅剁好了,然后用刀刮起,连菜刀一起扔进料盆里。

  旁边的人又是一声叫好,孙二娘再次抱拳致谢,撩起衣襟擦擦汗,露出如栗子般大小的黑黑的肚脐眼。

  洪顺嫂早已被吓傻了,两个孩子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待孙二娘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时,她才一怔,缓过神来,僵硬地笑了笑,应了一声,眼睛不由得又向孙二娘那宽大衣襟盖着的黑肚脐眼处看了一眼。

  孙二娘把老关东和洪顺嫂请进铺子里,趁孙二娘去里间倒茶的工夫,洪顺嫂对老关东说:“兄弟,咱还是回去吧,我这心,这会儿还扑通通乱跳呢。”

  老关东知道洪顺嫂是被孙二娘这一阵舞舞扎扎吓住了,就说:“你别怕,孙二娘可是个好人,长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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