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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她光着脚踩踏在地板上,推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她站在阳台上,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我急忙跑过去,想把她拖回房间,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滚开你滚开。对面楼层的灯光打开了,有几颗好奇的脑袋向这边张望,而浑身赤裸的阿青不管不顾,依然面朝窗户站立着。

  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太愚蠢太愚蠢的错误,我为什么要把我和媚娘的故事告诉阿青。阿青是媚娘的小姑子。

  我太愚蠢了,我后悔得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那晚,直到天亮,我们都没有再回到房间。阿青就那样一直站在阳台上,一句话也不说,眼泪一直在流着。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给我两次爱情?为什么把媚娘送给了我,又把阿青送给了我?为什么送给我的偏偏会是她们两个?

  我的心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中,一直在下沉着。

  我不知道该对阿青说什么,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失去工作的第一个月,我生活得随意而悠闲。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就穿着短袖长裤,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和脚下的皮鞋一样一尘不染。我就那样清清爽爽地走进酒吧,在侍者点头哈腰的躬迎中,找到一个隐秘的墙角,然后将全身陷进柔软的沙发中。侍者早已知道了我的嗜好,不用我招呼就会托来一瓶红酒和一包三五香烟。

  我慢慢地品着这有点辛辣又有点青涩的红酒,那种像血液一样鲜艳的红酒将浪漫和妩媚酿制其中,每一口下肚,都会在心中溅起一片欣悦的火花。音乐声悠然响起,冗长而舒缓,像“谁持彩练当空舞”,我闭着眼睛,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20世纪前叶那个马车驶过的飘着枫叶的香榭丽舍大街,穿着曳地长裙的巴黎女郎站在艾菲尔铁塔下,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酒吧,在酒吧打烊的时候,在侍者的催促声中,我才从美丽的梦境中苏醒。走出酒吧的玻璃大门,走在午夜空旷的福州街头,我才知道了巴黎依旧像一朵美丽的花开放在一个叫做欧洲的遥远的地方,它也只开放在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中。

  还在很早的时候,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就阅读了大量的法国小说,从司汤达到杜拉斯,从梅里美到缪塞,我知道那是一个充满了浪漫和爱情的国度。我对法国一往情深。

  回到家中,我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任从窗外灌进的风轻轻地吹着因为经常轮滑和健身而肌肉凸起的身体。第二天,直到阳光将我吵醒,我才会睁开眼睛。

  有一天,我想,每天长长的时间无法打发,不如去外地旅游。

  我似乎连一分钟也没有犹豫就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出发了。我选择的地点是惠安,一个地处闽南的小县,那个独具风情的小县因为著名诗人舒婷的一首名叫《惠安女子》的诗歌而名声大噪。

  徜徉在惠安小城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我像置身在异域他乡。迎面走来而又擦肩而过的每一个女子都让我惊叹不已。传说中美女是惠安的特产,而惠安女子又特别吃苦耐劳。她们包着花布头巾,只露出亮如寒星的双眼,每一双眼睛都水汪汪地晶莹含春,那头巾背后的张张脸庞也一定妩媚动人。她们上衣宽肥而短小,露出盈盈一握的纤细的腰身和圆圆的肚脐,下身是同样宽大的长裤,裤管像裙裾一样随着她们轻盈的步履而飘飘荡荡。那是惠安女子独特的装束,这种美丽的服饰已经绵延千年,并且还会绵延下去。

  小城的外面就是大海,大海炽热的风掠过小城的上空,太阳热辣辣地照耀着,惠安小城像一枚风干了的柑橘,让人感到烦躁不安。我光着的臂膊上开始有了疼痛,像无数绣花针在扎噬,我突然明白了惠安女子为什么要世世代代做那样奇特的打扮,她们原来是为了抵挡强烈的紫外线和燥热的海风。

  然而,惠安的街巷很少见到男子,四面都是蓝色上衣黑色长裤的窈窕女子,她们开放在我举目所及的视野里,让我恍惚中来到了《镜花缘》描写的那个让人无限神往的女儿国中。

  我信步踱进街边的一间小店里,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长期肆虐的海风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岁月的印痕,她依旧像少女一样肤如凝脂艳若桃花,她为我端来了一碗拌粉干,那是此地的特色小吃。她细细的腰身随着步履美妙地扭动着,那一抹雪白的肚腹像霞光一样生动炫目,而包裹在黑色长裤中的肥大臀部却又山峰一样隆起,宽大的衣衫也无法掩盖她凸凹有致的身材。

  我说,怎么大街上都是女人,男人都去了哪里?

  她边利索地收拾着杯盏碗碟,边对我说,男人都出国了。

  我惊讶地问道,怎么惠安的男人也喜欢出国,都是出国打工?

  她说,我们这里很贫穷,世代都有出国打工的传统。

  我说,你的老公呢?他也出去了?

  她笑了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她说,是啊。已经出国十年了。

  我一阵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留守女人都有一部孤独守望的难念的经,都有一部心酸史。

  然而,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忧伤,她白皙的脸庞平静如水。她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打火做饭,动作娴熟而匆忙。也许她已经习惯了,也许她已经麻木了。

  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她背着书包,穿着天蓝色的校服。她一进来就大声叫嚷着饿坏了饿坏了,放下书包就去抓放在盘子里的面团吃。

  她怜爱地看着小女孩,对我说,那是她的女儿。她又开始给女儿准备午饭。

  小女孩匆匆忙忙地吃完饭后,就去找隔壁的同学写作业了。小店里再没有了顾客,一片宁静。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油漆斑驳的桌面上。午后的大街也一片静谧,仅有的几个行人步履匆匆。

  她搬了一条凳子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她说,你不是本地人?

  我笑着说,你看我像吗?

  她摇摇头说,不像,你应该是北方人,这么粗壮高大。

  我问,这个店平时就是你一个人照看?那也很忙的啊。

  她说,我要照看店,还要照看地里的庄稼,还有两个老人,一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我暗暗惊叹,想不到这么一个柔软的女子,居然撑持起了一个祖孙三代的家庭。这种家庭重担是一个男人也无法承担的。

  我问,老公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不知道,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联系了。

  我大吃一惊。沉默了许久,我说,那你怎么办,你也得为自己考虑啊。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伤,她说,我还能怎么办,把两位老人养老送终,把孩子养大成人,我也就老了。

  我不知道她的老公在遥远的异国为什么和她失去了联系,也许他另有新欢,也许他已经死亡。然而,有谁知道在这座小城里,生活着这么一个留守女人,用自己孱弱的肩膀支撑着沉重的生活。我黯然神伤。

  她说,在我们这里,有的男人出国回来了,有的没有回来。大家都像我这样生活着,我也就没有什么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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