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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待三春在寺中张望一番,却对长生和尚道:“你这寺庙也有香客,你却不懂经营,听我教你一着:我去那大城市寺庙,都有收费的。你在这里印了门票,谁要拜佛求签,先买门票进去,何用你去到处化缘,只怕发财都来不及!”长生和尚笑而不语。三春道:“莫不相信,若听我的话,我帮你一起经营,赚了钱一起分便是!俗话说,有钱大家赚,你赚我赚佛主也赚!”长生和尚笑而点头,道:“你脑筋倒活络,只不过用错了地方,这里用生意经,对不住香客,更对不住佛!香客有在这里布施香火钱,都是自愿的。”三春撇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年头,哪有不谈钱的地方,若你不在这里,将来换了住持,也要这样做的。”

  二叔对三春道:“你还有心说闲话,你爹一世受你气,还曾要打他,如今还不快道歉悔改,将你爹请回去!”三春狡辩道:“我何曾要打他?那是我喝了酒,酒性作怪,是酒要打他不是我要打他,要道歉也是酒给他道歉。”说得众人哈哈大笑,三春倒更得意了。李福仁见他说得天花乱坠,缠住长生和尚,又引得香客注目,恼他这般轻浮,便将他赶出寺去。二叔见李福仁留意已决,便和三春一道下山去了。

  细春抽空回家,交付爹娘的伙食钱。常氏道:“你爹去寺里两个月了,也不思回来,被街上人说得不好听,道是有儿有女却去做和尚。我思量他有心结的,没人给他做墓,他有气。你上山一趟,好歹将他哄回来。”细春便上了慈圣寺,恰暑时,长生和尚下山购买物事去了,李福仁自坐在白枣树石座上听蝉瞌睡。山寺寂静,细春四下寻找,在菜园里找到了,看李福仁光着头,浑然不觉,似乎把世事都忘了,便唤道:“爹!爹!”李福仁睁开眼睛,茫然道:“细儿,你上来了。”当下细春亦坐在另一石座上——此处被长生和尚弄来各样青石,依其形状成座,是乘凉谈禅的好去处。细春道:“爹,你上来许久了,也该下去,不下去,娘说街上的人闲言十分不好听。”

  李福仁微笑道:“不好听,能不好听到哪里去,总不比安春被全村的人骂得不好听,总不比三春被人耻笑得不好听。我在这里住着自在,又跟你长生叔谈得来,你便遂我愿,何必管他人闲说。”细春道:“娘说,你是因为做墓的钱被安春贪了,心里有气,才想到这里消气!”李福仁道:“细儿,你还年轻,世事有所不知,我让你知晓一二:若说从前没有气,是假。世上有哪个儿子不给父亲做墓,反而贪了墓钱去吃?除了安春,一世未见过这么不孝顺的人,却被人说我子孙满堂,福气多多。如今被你长生叔劝解,也无气了,安春是懒人,吃懒饭的,连你二哥的死人钱他都敢吃;三春是无赖,吃浑饭的,你娘没死,总是能养着他的,命是这样,我气也气不完的。我死了,无墓也没关系,一把火化了,撒到这山间,成了泥土,去长花草庄稼,也能如我的愿。”

  细春道:“他们不来做,这墓我指定来做,等我做一场会,再去大姐二姐那里凑些,能做起来的。你好歹回家去住,让娘过得体面放心些。”李福仁道:“只要安春三春在她身边蹿来蹿去,她自能过得舒心。我的墓,如今我觉得不重要了,不必勉强。你开车辛苦,把自己生活安排好,我就放心了——那幼青又怀孕了,如今生了么?”细春犯愁道:“又生了个女儿,自觉得养不起,恰三叔那里有个福州亲戚,生活条件还不错,想养个女儿,便送给他了。”李福仁长叹道:“哦,也是可惜。你如今这样艰难,若养不起,也不必太勉强,如今我倒觉得生个女儿家也是有情有义的,虽不能传宗接代,倒是对父母体贴,也是有用的。”

  正说着,那长生和尚已经回来,进了菜园,道:“你们父子在此谈天——阿弥陀佛,今日下山,才晓得李兆寿兄弟昨夜西归了!”李福仁道:“哎哟,他身子骨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长生和尚道:“可不是,并非病死的,昨夜里还在说书,说到一半,高昂之处,听书的只见他手拿惊堂木,却往后倒了下去,送到家里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是叫脑溢血,就是脑袋中血管破裂,淤到脑中,说死就死了!”

  李福仁叹道:“从前他只抱怨自己不死,儿子亲事难成,又怕自己要是病重,跟老姆一样无人照顾,拖累他人。如今倒好,说走就走,死得这么干净,倒是如了自己的愿。这个人一辈子就未享过什么福,只是自己乐观,好事坏事在他嘴里都是笑眯眯的,这种苦命人,应该能上西天享些福吧!”长生和尚道:“不妨,今晚在佛堂我们念经给他超度,好心人准是上西天极乐世界的。这辈子还未见过说书说死的人,这般勤劳,下辈子准是有福之人了!”

  闲聊着,太阳西落,云霞漫天,长生和尚便去做饭吃了。细春力劝李福仁回去未遂,只得下山。李福仁道:“你自顾你自己的事,不必想我,只一个月给我送一次米就可以了。”当下李福仁将细春送下寺门,该说的话都说了,父子俩默默无语地走着,似乎用脚步来说话了。下了寺门,又上了岭头,细春道:“你就别下去了,住这里也无妨,我每个月来看你就是。”李福仁便止了步,目送细春沿着坎坷弯曲的石板路,往小岭仔下去了。山中寂静,只有蝉鸣是热闹的,风浩荡得很,将山谷中余热席卷到远方去。

  细春越来越明白爹是一心想住这里了,他想起十来年前,自己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爹光着膀子在巷子的木板上午睡乘凉,黄狗坐在旁边吐着舌头,自己和一群小崽在玩耍,偶尔会被父亲呵斥几句。那斥责,如今想来如此亲近,历历在目——这呵斥以后不会再有的。如今自己也当了父亲,那感觉,也许只有自己呵斥儿女的时候,才会再有——却是换了角色。想到此处,眼角不由得湿了。转头回望,父亲还站在岭上,似乎在注视自己,又似乎在观望前塘的江山景色——父亲的身影在云霞的背景下,有些黑,立在肃静的山头,铁一般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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