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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见李福仁不解的样子,长生和尚道:“你且在我这里住些日子,慢慢心就平了,这里寂静山川,你自当能悟出四大皆空。”李福仁道:“若住这里,须得跟家里说一声。”长生和尚道:“不妨,到山间找一人捎个信回去即可。”当下两人出了寺门,转而到山岭上,看小岭仔间有一老人正在锄地,认得是十队的李安全。长生和尚便叫李福仁立住,自己健步下到山间与他交代清楚,又健步上来,宛如猿猴一般轻捷。李福仁道:“你这腿脚,只怕比后生还灵便得多。”李福仁道:“全凭走动走出来的,原来在天王寺,我清早从大殿扫地到山门,已是晌午,每日这么扫着,居然越来越勤健,也算是一桩佛法修炼的。”

  李福仁眺望山下景色,指着前塘良田道:“我有一事不明,从前我们是给地主做田的,分得半口糙米吃;后来自家分了田,才有自家的米吃,以为永远是这样了;将来这前塘却是要做工厂,田都没了,哪里去弄米吃?”长生和尚道:“吃食是不用愁,佛主自会安排人口生生不息。人即便多蠢,总是能留口饭给自己吃的。”李福仁道:“想不通。”长生和尚道:“想不通就莫想了,天地有造化,不必去想的。”

  且不说慈圣寺里李福仁初悟佛理。却说常氏在家中做了晚饭,左等右等却不见李福仁回来,去大厅里找,那看戏的人早已散了。常氏道:“这老头,戏看了还不够,接着去哪里耍,莫非疯了!”便叫三春去街上,上边街下边街寻了一遍,乃至常去的几户人家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三春回来,道:“虽找不到,却跑不了,他又不是小孩,可以被人拐卖,一个老头,没人偷没人抢,自己会回来的。”说得常氏有些放心,自己吃了饭。及至天黑了,还是不见踪影,这才着慌,将邻里都惊动了,齐聚在家里出主意。又去问了村里开车的,问李福仁有没有坐车出去;托人打电话问了女儿各家有无李福仁的消息,将半个村子都惊动了。常氏一夜干坐在家里犯愁,也曾寻思是不是将田地卖了让李福仁想不开,却也不说出来,心中自有千般滋味,只求李福仁平安罢了。

  次日早晨,还没有消息,美景、美叶、细春全回到家,只有安春通知不到——但凡他手里有钱,一般便不露面。爹没了,自是大事,众人乱哄哄商议,又四处村外寻找,塘里沟渠,山林之间,均不放过。又有人建议去请神问卜,不一而足。却说老人家李安全从地里回来,七八点钟便上床睡了。早上五点钟就吃了早饭出去做活,直到中午回来,才听得路人沸沸扬扬传那李福仁失踪了。李安全回过神来,拍脑袋道:“亏我这记性,误了大事!”径直到了常氏家里,将李福仁住在慈圣寺的消息说了出来。众人得知,才晓得虚惊一场,将长长的一口气松了。

  常氏道:“也怪我,想遍了熟人,独独忘了长生和尚,谁能想到他会跑和尚那里去闲聊了,看来真是闲得慌了。”众人释然,热心的邻里散去,细春也马不停蹄赶回县里去了——如今他开老鼠车要养家糊口,又要供养二老,紧张得很,自不能与安春之懒散、三春之无聊一概而论。常氏便吩咐美景、美叶去山上接李福仁下来,颇担心他脚力不支。两人到了山上寺中,李福仁在寺边菜园里锄草,如何也闲不住。长生和尚倒是在寺里解签,这寺里时时有散落香客,因长生解签准,香客多是在下堂吃素面,上堂来抽签。

  当下长生将美景、美叶带到菜园子里,美景道:“你到了这边,娘惊了一夜,我们把你扶回去。”李福仁停了锄把,道:“我方到这里来安静,与你长生叔叔聊天的,回去做甚?回去倒有解不开的烦恼,这里心静。只是你们回去叫细春送些米面来与我做伙食。”美景道:“爹,你还是回去,要么到我那里去住几日?在这里呆着,人家只以为你要做和尚,多不好听。”李福仁道:“回去无田无地,千般无聊,又两个儿子在村里丢人现眼,哪有这里快活。你不必劝我,就随我心吧!”

  长生道:“你爹住这里只管放心,空气又好,又安静,心平气和,倒是能无病无灾。”倒是美叶动了感情,道:“爹,从前我不孝,伤了你的心。如今想尽点孝顺,你又跑这边来了,做女儿的对不住你呀!”李福仁道:“这心早也伤过,都不提了,当年三春拿刀要和我斗,那是自我出世来没有见过的。你看那安春,是粗人,却是好天气也坐家里坏天气也坐家里,口袋里干巴巴没有一块钱,到你娘跟前混饭吃,我看了眼睛就想瞎掉。一切都莫提了,我就听你长生叔叔说了理论,倒能看开了去,你们回去吧。”两人无奈,只得恋恋下山回来,又送了些米面蔬果菜油上来。那常氏听得李福仁不下来,又听说在寺里还快活,便由他去,只在家里更自由接济三春。

  李福仁在寺中住了些时日,头发渐长,便让长生和尚来剪了。长生和尚有个自练的绝活,能够自个儿理自己的头发,理得如秋收后的大地,一毛不剩。当下长生取了一应工具,让李福仁端坐堂前,替他理了平头。理了一半,李福仁道:“就将我理了光头吧,倒清净。”长生和尚笑道:“也是,理了光头,活像那佛祖如来。”当下将李福仁理了个光头,倒与寺中景物融为一体,不像个闲人了。每日里锄种些菜,或看香客进香拜佛,祈求平安,或者听长生解签,似懂非懂。无事也上了山头,看山观海,听鸟听泉,碰到伶仃到此地种茶种红苕的农人,闲叨几句,便将那世俗烦恼,渐渐忘却。

  那寺中虽是清净之地,却每每能闲看红尘烦恼之事:香客来求签拜佛,尽是带了烦恼来了,可笑可叹可怜之事倒应接不暇。一日见那本村李师贵来拜佛抽签,跪道:“佛祖在上,如今求助增坂村弟子李师贵一签,赌今晚六合彩。一年来已经输去两万,如今就剩三百块,一定要翻本,若不翻本,必然只有一死。念我已是老人,老婆又死了,没有儿子,这回佛主一定要帮助我,救我一命!”念念有词,百般哀求,求得一签掉下,等待长生来解。李福仁看他一身破烂,屁股破洞迎风招展了,便道:“师贵,为何穿这一身破烂,不去做身好衣裳穿!”师贵道:“我女儿倒是给我剪了布要我做裤子,但还要花师傅一二十元,多破费,我无所谓,将就着。”

  李福仁道:“你哪来那么多钱,输了两万?”师贵道:“以前赌博赢的钱,加上卖掉的田钱,我一数,居然输了两万不止,如今只能求神佛保佑,最后一冲了,要是不成,便跟你一般做和尚去!”李福仁道:“老人家了,何必那么雄心,省些钱安静过日子多好!”师贵道:“已经输去那么多,迫不得已了,以前我赌博都不至于输,如今倒是全输在六合彩上,若佛祖能帮我一把,许是能翻本哩。”李福仁道:“佛祖是普度做善事的人,许是不会帮助赌博的。”

  师贵道:“那也未必,或者他看我是老人家,可怜,发了慈悲之心帮一把,只要能说中一次,我就能翻回来了!也不单是我,赌六合彩的全把村里的神山上的鬼都祭出来猜了,我只想这里佛祖清净高远,或许能看得更清楚哩!”当下长生和尚过来,看了看李师贵的签,道:“此签你问的是今晚六合彩的结果,签上却跟你说,此事乃达摩面壁,自己反省去。观其意,乃是佛不愿意替你猜,滋长赌心呀!”那李师贵听了,道:“连佛都不愿意帮我,我这般落魄还不够可怜吗!”牢骚着负气下山去了。李福仁直叹道:“此佛有灵,此佛慈悲,要我,也是这么劝他。”此乃李福仁闲居所见逸事,以此为鉴,观照自身,也知晓从前种种所求太过计较。天长地久,拙人也有感悟,不再细提。

  却说常氏见李福仁去久了,不思回家,便打发安春上去叫他回来。安春道:“他在寺里有吃有喝,愿意长住,便顺他意去,叫他回来做甚?”原来安春也有小主意:晓得自己花了爹的墓钱,被爹记挂着,他一意躲着爹,哪会自动去打照面,恨不得爹不回来了。常氏叫不动安春,便使唤三春,道:“你爹许是受了你的气,不下山来的,你去唤他下来吧。”三春道:“他见了我跟见了仇人似的,哪能听我的,去也是白去!”常氏道:“你扶二叔一起去,让二叔做和头,将他劝下来。”

  三春在村里闲着无事,便叫了二叔一起往寺里来。二叔也不胜脚力,扶到寺里已气喘不已,见了李福仁,对三春道:“你自跟你爹道歉去,我都说不出话了。”三春道:“道什么歉,若要下去,我便扶你下去,我也算尽孝了。”李福仁见了他,已是不悦,道:“这么老远扶二叔上来做甚?待喝茶歇息了,扶下去,我自好好的,不用你忧心。”听了三春的话,又道:“你休在我面前提孝字,这个字如何写你都不知的。”三春见爹对他不忿,已不坚持,自跟长生和尚闲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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