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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常氏便从近巷回家,没走几步,便遇上细春走来,道:“二哥回来了!”常氏一颗心被烫了一下,登时就暖和欢喜了,疾步到家。雷荷花早就烧汤给二春洗了手脚脸面,又吃了热乎乎的物事,常氏便问究竟。二春道:“厂长去镇上老念那里拿钱,那老念躲着不给,厂长便在他家守候。老念等到天黑鞭炮都放完了回家,以为没人讨债了,却被厂长候个正着,又磨蹭了半夜,才挤出一半砖款,回到厂里,算了半天账,给我们匀着过年,到这三更半夜才用拖拉机把我们一个个送回来!”

  二春说的老念,是开拖拉机的,是砖厂的老客户,实际上就是二道贩子。通常他收了买砖人的钱,却拖欠着砖厂的;若砖厂跟他急了,他就将客户拉别的砖厂去,砖厂也不能不买他的账,因此要他付款,都跟挤牙膏一般,砖厂也没有办法。如此这般,砖厂的资金也紧张,每月里都只给雇员发一半的工资,剩一半到年底了发。像如今二春这样,即便等到大年三十这般黑夜了,那一半工资也仍然拿不回来,只是匀了些回来过年而已。一家子一夜的担惊受怕,能取了些钱回来,那欢喜也胜过了不甘。

  众人正说着话,却见阿坤闯了进来,见了二春,道:“这不是回来了吗?”原来他在村口等得不耐烦了。常氏道:“哎哟,我这心头一暖乎,就忘了去跟你说了,大概你刚去开车,他就平安回来了。”又叫阿坤进来吃点肉丸,阿坤道:“不吃了,再吃就撑不住了。”说着走了,常氏送了出来,不免说着歉意的话,道:“大年夜烦了你的好觉。”阿坤虽心里不自在,但过年了也不计较,回道:“不碍事,人平安回来就好,合一家子过大年了。”去村口开车回去了,常氏也回来,一家人又聊长问短,烤火到下半夜才睡。

  12

  大年初四,日子好,天气也好,二春备了礼物,与雷荷花及女娃儿上她娘家省亲。那礼物也讲究,第一道是草莓,也是这一两年,乡村时兴种草莓,可以卖一整个春节,成为往来礼物首选;第二道是黄鱼干,新鲜的不好拿,而鱼干想吃多久就吃多久,山里人也喜欢;第三道是蒸熟的螃蟹,因天气冷,一两天不会坏;第四道是瓜子果糖,可以分予左邻右舍。这一讲究,就颇有些排场,也是合着常氏的心意。

  到了山里,亲家母把礼物一一收了,也知亲家甚是郑重,欢喜不已,放了鞭炮迎了女婿女儿。这山村人口不多,各家房子也不稠密,但是安静,一家有了响动,那全村便都知道了。就连那对面山头的瞧见了这边热闹,也会传一嗓子过来,喊道:“是女儿回来了吗?”这边答道:“正是,过来坐坐。”山里人热情,喜欢凑热闹,于是不多时就有人过来,瞧瞧女婿,抱抱外孙女。主人又递茶分糖,客人嘴里边嗑瓜子边说好话,问七问八,热闹不已。

  且说晚间,二春哄着女儿睡觉去了,母女夜话,雷荷花就把那婚后的生活、婚前的境况,和盘托出。先是那二春去广东做工,寄回的钱却让常氏或家用或接济二春的兄弟姐妹,花了精光。这事呢,二春刚回来时是不知的,一心只记得娘给他存着老婆本,只不过天长日久,耳闻目睹,渐渐便知晓了。知晓了,二春也不计较,他是没心思的人,那结婚的债又压在常氏头上,因此也并无负担。只不过夫妻床头交心话说多了,雷荷花也就知晓了。

  雷荷花也是没心眼的姑娘,知道而已,并无想法。如今传到亲家母耳朵里,亲家母便觉得常氏是不懂当家的,难免有说三道四的话出来;又谈到如今这一大家子,就二春做工算是有稳定收入,成了顶梁柱了,不免又替女儿女婿担心,怕一家的担子都压在女婿身上。当下雷荷花的娘道:“现如今你们也是一小家了,你也得学一学操持了。亲家母当家,当的是大家,自然是想着各个儿子都好,却不会想着二春的累。”

  雷荷花听了,似懂非懂道:“二春不在家,我又要带孩子,持家当是往后的事。”母亲道:“你却不知,如今孩子也快能走路了,又不钉在你身上,她爷爷奶奶也能带着呀;你不懂持家也要懂得管钱,老公赚的钱该老婆管着,这是正理。”又道:“那雷红鹃,比你都小两岁,却懂得操持多了,家里外一应管理着,支使什么钱都自己说了算。”雷荷花问道:“她可曾回来?”母亲道:“大年初二就回了,大包小包的,风光得很,还把她娘治病的钱、弟弟读书的钱,都当众人面给了,算是最没白嫁出去的女儿。”原来雷红鹃和雷荷花是这小山村最出色的女孩子,一般年纪,都被人拿来做比较。

  雷荷花道:“她小时候就比我强,什么都精,又嫁得好,如今自然要高我一筹。”母亲笑道:“才结婚,你就认输啦,女人的本事都是磨练出来的,谁又天生就长两个心眼的。况且你看二春虽然长得体面,却是老实人,将来你要是再不学些手段,家里就没一个顶得住的了。”山村寂静,母女唠叨到半夜——女人管家的本事,便是如此这般传承下去的。

  这山村地势高,也比下面要冷,二春穿着西装太单薄,居然冻着了。次日起来,稍觉头重,鼻子一吸一吸地难受。中午吃了中饭,便下山回家。那亲家母也备了一些干货回礼,依依道别。到了家,常氏收了礼,直道亲家客气。因是过年,不宜去诊所,常氏又悄悄熬了些风寒草药给二春吃了,叫他睡觉休息去。

  正张罗着,高利贷李怀祖进了门来,嚷嚷道:“你们家添孙子了,要不要合并请奶娘神仙?”常氏道:“哎哟,你不说我还忘了这回事,我们家是第一个孙子,这一定得请呀!”又道:“你且去跟安春合计,让他跟你张罗!”李怀祖道:“我就是从安春那边过来的,我问他了,他说‘这个礼数的事情我不懂,问我娘去’,我想也是,他一个后生怎么晓得家里添男丁,都是托奶娘的福。”常氏道:“他呀,什么事都要我跑前头,我且帮他张罗。”

  李福仁在一旁闲坐,甚感兴趣,问道:“今年村里添多少男丁?”李怀祖掰着指头,道:“山头四个,祠堂坪三个,坂尾两个,大街三个,一共是十二个。若加上被结扎的,恐怕有二十个以上。”李福仁又问道:“今年怎么是由你做头?”李怀祖道:“我家是年头添丁,最早的,当然是我做头,这是有规矩的。”李福仁又问道:“什么时候请?”李怀祖嘲笑道:“看来你活了一大把岁数,人间的事情知道不少,神仙的事情却一窍不通,奶娘神仙是正月十四请,正月十五游神,到时候添丁当爹的都来抬杠。”李福仁憨憨地笑了,道:“我是人间的事情还摸不着头脑呢。”

  常氏问道:“怎么个请法,几家请一桌?”李怀祖道:“我合计过,其实三家请一桌就可以,一共四桌,摆起来也够气派了。那奶娘塑像在林公塑像边上,你要是摆多了,人家都不知道是请奶娘还是请林公,把神仙搞糊涂了也不好。以前添丁多的年份,有的摆上十几桌,我看太浪费,你想奶娘怎么吃得过来,每道菜尝一口都吃不过来,神仙虽然是神仙,法力是高,但说到吃东西,肯定就跟人一样有个限度,所以以前的做法都不合适,这次我做头改进改进。

  至于每三家的菜呢,自己去商量,一桌放十来盘菜,每人四道就够,哪个是鱼,哪个是肉,哪个是螃蟹,都约好了,可以精当点,不要重复,让奶娘尝不同的风味。至于香火元宝,随自己心意烧,我就不规定了。只不过到十五晚上,要叫安春来抬杠,一共十二个添丁的,换着抬,才表示你诚心了,你做了什么奶娘都能看见,所以要自觉,一点一滴做了,香火才会旺下去。”常氏笑赞道:“你这做头做得简单地道,莫不是算利息算出来的!”李怀祖道:“利息那好算,不费我这么多工夫,我这是到宫庙里看了,想了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想必那奶娘也同意我的主意,想出来后我这头脑清爽得很;奶娘要是不同意,恐怕我现在就要头疼了!”常氏笑道:“奶娘也知你算账算得好,就依你的办了。”

  这日单说一块尿布,并非尿布,是一件甚破的短袖圆领汗衫。那日雷荷花把一条腿架到天井的石架上,给女娃儿嘘尿,嘘了半天不见动静,便收了。这一收不打紧,手掌一热,知尿来了,赶紧把搭在凳子上的破呢绒汗衫塞进娃儿胯下,以保新换的裤子不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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