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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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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春在县里躲了些时日,一个人回了家,灶冷茶凉,便下来李福仁这边吃了。那细春干了些日子的农活,正肚里有气,责怪道:“你倒回来得正是时候,恰等我们帮你干完了活!”安春自己盛了一碗番薯米饭,坐在桌边扒了两口下去,才搭理道:“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是无奈,总得等你嫂子怀孕后才能下来!”李福仁正不想理他,听了这话,问道:“怀上啦?”安春道:“怀上了我这才下来,要不然早下来忙活了!”李福仁道:“这回指望能生个男丁!”

  恰李兆寿踱着步子进来唠嗑,笑道:“前日里那工作队到我那墙上写字,写道‘生男生女一样好,女儿也是传后人’,我问这话是谁说的,他说是政府说的,我当时就思量这政府也是骗人,女儿长大了就嫁出去了,跟泼出去的水似的,怎么能是传后人呢,不是说笑话吗!”李福仁道:“政策这东西是说不准的,早时候鼓励多生,现在又鼓励少生,不知何时改朝换代了,又反过来了。”

  李兆寿道:“我们农家人生个儿子就塌实了,养儿防老是古话,其实现在未必能养你;但没养个儿子,你心里就落空,对祖宗没个交代,政府他不懂这个。但现在也怪了,听说县里也有人就养个女儿够了,不生男孩,我也思量过,人家有工资,老了政府还管工资,所以不怕;我们干不动了,没人理会,道理就在这个。那政府来抓计划生育,他没给我们这个交代,所以抓得难了。”安春道:“政府能管那么多,我们就真正共产了,现在的口号是‘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没商量的,我这想生一个,得躲个一两年。”细春道:“生个孩子有那么难么,你就是借口偷懒,人家干活,你就出去歇着,帮你忙完了,你接着回家歇。”

  那安春几口吃完了饭,不在乎道:“你以为我是出去歇着,我是出去赚钱的。”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也不知是多少,扇了一下,啪啪作响。细春道:“我和爹替你把活干了,也该拿工钱来!”安春把钱收回口袋,不屑道:“说笑话了,一家人我还给你工钱,外人知道了还道是我雇你们,被人戳脊梁的!”细春道:“一个嘴巴,把什么说得都是你有道理!”李兆寿插嘴道:“说是雇钱,确实难听,就算是拿点给你爹买吃的,这名义还可。”安春却岔开话题道:“这县里的钱就是比村里的钱好赚,迟早我还是搬县里去。”李福仁道:“搬县里住,那你会住得起?吃喝都那么贵,又要租房子,除非找到公家差使还差不多。”安春道:“工作倒是没有,当年我退伍的时候没有关系,要有关系也许现在也是公家人!”

  此刻安春的大女儿珍珍跑了进来,扑来叫道:“阿爸阿爸!”安春接过来抱起,道:“正要去看你!”原来安春和老婆逃去,两个女儿珍珍和玉玉都放在丈人家里,那珍珍听人说爸爸回来了,兴奋不已,寻这里来了。珍珍道:“妈妈呢?”安春道:“妈妈再躲些时日回来!”珍珍道:“人说,你被抓去了,我还哭了!”安春亲了珍珍一口,道:“爸爸跑得快,抓不着的,别听外人撒谎。”

  李福仁道:“你得把两个孩子带回家呀,放在亲家那边这么久,人家只忙你一家的事了!”安春道:“正要带回呢!”李兆寿插嘴笑道:“安春也算有门路,把孩子放亲家那边,自己又在县里有窝点,要是换我家,只能躲菩萨庙去了!”李福仁道:“我那亲家母是好人,就受他们连累,一句话都不说呢!”安春把珍珍放下来,道:“你跟叔叔玩一下,我去把你妹妹抱回来!”自己就出去了。

  珍珍就跑细春身边去耍。细春道:“你站着,我变个魔术你瞧!”手里拿了个硬币,扑地放在嘴里,两手张开,硬币没了。珍珍道:“哪里去了?”细春道:“当然吃下去了。”作了吞咽状,喉结一动一动了,然后把手放在屁股后面,道:“拉出来。”把硬币从屁股那边拿了出来。珍珍拍手道:“叔叔会吃钱,我也要吃!”李福仁看了,慈爱笑道:“你且别这么骗她,回头她真的把钱吃了进去!”细春把珍珍抱了,道:“你不会这么傻吧,你爸爸不会生个会吃钱的傻女儿吧!”一边挠珍珍的胳肢窝,逗得她挣扎不已。

  吃喝拉撒,日月穿梭。且说这一日黄昏,喜鹊从天井落了下来,停在小桑树上尾巴一翘一翘,又左转右转,寻找什么,见了人,啾啾告知了两声,又飞出去了。这厢却瓜熟蒂落,雷荷花突然腹痛不已,因家里都是男人,乱成一团。那李福仁叫细春道:“赶紧去叫摩托车,上县里医院去。”细春去了。雷荷花只是叫痛,李福仁慌里慌张,跟二春道:“我也不知如何做主,你去叫你三婶来吧!”二春便跑去,那三婶正在家里做菜,听说要生了,便把火灭了,赶了过来。因是有经验的,便道:“这一路颠簸到县里都来不及了,就叫接生婆吧!”二春慌张道:“哪个接生婆?”三婶道:“还有哪个,你奶奶过世后,这村里接生的就只是阿吉医生他老婆了,你快去叫来,说马上要生了!”二春又一路跑街上阿吉的诊所去。

  原来这村里,老一辈的接生婆就是二春的奶奶,他奶奶过世后,有个怀庆婆婆也能接生,那怀庆婆婆过世后,有在家里生的,全都是叫阿吉的老婆秀清。阿吉原是赤脚医生,医术高明,在村里开了诊所,他老婆秀清先是帮着抓药,后来慢慢懂得些药理,对于农民的常见病也能开药,成了半个医生。村里如今有些钱的人,会到县里去生;那些贫困去不起的,才在家里生了。常氏本来有吩咐,到了日期定要到县里接生去,可是家里几个男人,又怎懂得迹象?况且按这日期,确实有早产的样子,没能预料。

  细春急匆匆回来,道:“摩托车来了!”李福仁道:“你三婶说去县里来不及了,把车退了去!”细春颇为恼火,道:“早说,就别叫了!”李福仁无话可说。三婶坐在雷荷花床上,只握着雷荷花的手,轻声安慰,又对细春道:“你跟人好话说几句,无事,咱们是事出有因,不是哄他玩的。”李福仁突然想起道:“那你坐了车去县里把你娘叫回来!”三春挠头道:“去县里懂得去,可是她在哪一家做事我又怎么知道!”又灵机一动,道:“娘不是说那人家里有电话吗,你去大队打一个电话不就可以了?”李福仁道:“也是,我倒忘了这一出,不知大队这时候有没人。”

  细春去退摩托车,李福仁便也往大队一路急走,直到楼上办公室,碰见一个干部刚好要锁门下楼。李福仁道:“我有急事要打下电话。”干部道:“正巧,再迟一步我就走人了。”重新开门进去,李福仁道:“你替我打一下,打到县里找二春娘。”干部道:“号码多少?”李福仁道:“什么号码?”干部道:“电话号码,有号码才能打过去!”李福仁道:“没有,直接打县里某某家不行吗?”干部道:“你不知,这打电话又不是喊广播,喊了全村人都听见;电话须有号码,没有就打不通,你问了号码明天再来!”说毕,便重新锁门下楼。李福仁听了也不知究竟,只知道是不能打的,边走边嘀咕道:“这么麻烦,还不如广播呢!”

  回了家,细春问道:“可跟娘说了?”李福仁道:“打不了,他说要什么号码,我哪知号码!”细春道:“是哟,要号码才能打通!”李福仁道:“我当他打到县上,县里广播一下,你娘就知道了,实在不知那么麻烦。且先不管,明天你到小姨家,由她找你娘去!”

  接生婆秀清却已来了,问了情况,便在床边小心观察,又叫三婶烧了一锅汤备好。同一厝的妇女闻声也赶了过来问候观看,颇为紧张。只听得里屋雷荷花一阵叫唤,歇了,又一阵叫唤,实不知那孩子在娘胎里施展什么拳脚。二春只是候在门边,忐忑不定,那细春给三婶打下手,忙着备些使用家伙。李福仁此刻倒是从慌里定了下来,只是站在前厅祭桌前,对着祖宗牌位默念,祈求平安愿添男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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