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38)

三十八

　　“在你这里，任何事都是复杂的。我不想再听你的谎言，我妈说得没错，你们杨家的女人天生下贱，你的母亲给刘云石做玩物，而你居然找了个下三烂。我真是看走了眼。”

　　伍思岷声音平淡，像在谈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是多么委屈。

　　伍思岷继续说：“你伤透了我的心。我这颗心被你毁掉了，这辈子都毁掉了。我会马上和你离婚。离婚后，你不能再见我儿子，在儿子那儿，你等于死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吕维宁的私生活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在附近的村子里有三个相好。吕维宁被当做流氓被批斗，批斗结束后被囚禁在地下室。他最后被饿死在地下室。

　　杨小翼被伍家扫地出门。她和吕维宁的事迅即传遍了华光机械厂，也传遍了整个广安。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被发配到厂区扫地，没有人把她当人看，人们见到她像见到了瘟神，唯恐避之不及。后来，军民共建时，厂部又要求她每天去附近的村子扫地。村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个“腐化”分子，见到她，脸上便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村里的孩子，喜欢围着她，高喊她为破鞋。

　　杨小翼的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怨恨。她怨恨将军，觉得是他毁了她的一生。她同时怨恨母亲，母亲为什么要生下她呢？母亲应该知道一个私生女在这个世界会有多艰难。她也怨恨伍思岷。是的，她在永城害了他和他们全家，她因此总是让着他，为了他什么委屈都承受，他却是如此冷酷地对待她，竟然不让她见儿子，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为了能见到儿子，她去他办公室求他，他却一直不肯见她。

　　后来，他终于同意见面。

　　她向他解释，她和吕维宁这样做是因为他要挟她。

　　“他为什么要要挟你呢？”

　　她说因为自己放走了将军，被他发现了。

　　“你？”伍思岷笑了，“你为什么要放掉将军？”

　　她无言，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清楚这件事。

　　“你别骗人了，我知道将军是被人放掉的，开始我们内部非常震惊，但我们做了深入的调查，将军被放是因为周总理的指示，是总理的秘书打电话来，有人才敢偷偷地把将军放掉。”

　　多年之后，杨小翼查阅这段历史资料时，果然有关于周恩来救将军这件事。后来她想，可能是她放了将军在前，周总理打电话在后。

　　伍思岷下逐客令：“我不想听你任何解释，你越解释，我越痛苦。你在我心里彻底死了。”

　　看到伍思岷那张冷酷的脸，杨小翼明白，她再怎么解释都是无效的。

　　她的思想开始变得混乱，好像有千万种力量在拉扯着她，她会就此五马分尸。她想到过死，不过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想到了儿子。儿子一直是她内心最重要的部分，她要活着，要看着儿子健康成长。

　　伍家拒绝她见天安，杨小翼只好偷偷去看望他。有一天，趁伍家院子里只有天安一个人时，杨小翼溜了进去。天安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这眼神令她心碎，她一把抱住了天安。“天安，天安……”她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奶奶说你是个坏女人。”天安怯生生地说。

　　“天安，妈妈不是的。”

　　“奶奶说你偷男人。妈妈，你是小偷吗？”

　　“妈妈不是小偷。”

　　“那你为什么偷男人？”

　　“妈妈什么也没偷。”

　　天安似乎有些疑惑，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奶奶说，你被抓走了。”

　　杨小翼不知道如何向天安解释，天安太小了，他什么都不懂。她说：

　　“天安，你不相信妈妈吗？”

　　天安摇摇头。

　　“你相信妈妈会做小偷吗？”

　　天安还是摇摇头。他说：

　　“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说不出话来，只好含泪亲他的脸。

　　“妈妈，你要来看我，我想你。”

　　她使劲点头。

　　秋天的时候，杨小翼听说天安上了幼儿园，天安在幼儿园了，应该比原来见他方便多了。

　　星期三那天，厂部政治学习，杨小翼被排除在外，他们开会的时候，她在厂区道路扫地。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这会儿厂里没事，为什么不去广安看看孩子呢？

　　当她来到广安红花幼儿园时，还没到放学时间。杨小翼站在铁围栏外面看着操场上的一切。后来，还是天安看到了她，怯生生地向铁围栏走来，轻轻地叫了声“妈妈”。听到天安叫她，她瞬即红了眼眶。她的手穿过铁栏之间的空隙，落到天安的身上。

　　“天安，妈妈来看你了。天安，你好不好？”

　　天安的眼神里有一丝警惕，他的态度里有和她保持距离的意思。天安的后面出现一道暗影。杨小翼抬头，看到天安的奶奶一脸厌恶地站在天安身后。

　　天安的奶奶大声地骂道：“婊子，不要脸。你好意思来看天安，你嫌害他还不够？”

　　她的叫骂声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

　　天安的奶奶在对天安说话。杨小翼此时有点儿迷糊，她没听清楚天安的奶奶在说什么，但天安说出的清脆的话她听清楚了。天安说：

　　“妈妈，你是一个婊子，不要脸。”

　　杨小翼满脸羞愧，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幼儿园。

　　杨小翼是走着回华蓥的。天安的叫骂如同霹雳，给了她致命一击。儿子也不需要她了，儿子的态度彻底摧毁了她仅有的生活信念。那天回到宿舍已是晚上，杨小翼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她的整个身心麻木而无助，好像她已经死了，灵魂不在，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天晚上，她吞了一大把安眠药。

　　陈主任救了杨小翼。

　　当杨小翼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周围寂静的白色，知道自己在医院里。

　　陈主任见她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她比往常和善了不少。她拍拍杨小翼的脸，说：

　　“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真是个傻瓜，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呢？”

　　这话说到杨小翼的心里去了，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呜咽道：

　　“可是他们把我儿子夺走了，他们不让我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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