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2)

二

　　杨小翼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到莫名的委屈。她不愿意这个场景出现在脑海中，却挥之不去。

　　不知什么时候，杨小翼的眼中溢满了泪水。米艳艳没有发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问：

　　“杨小翼，你注意那男孩了吗？他很俊，是不是？”

　　杨小翼对此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想着妈妈。

　　那天，妈妈从军官那儿回来，果然神色黯然

　　杨小翼的目光一直探寻着妈妈，她希望妈妈告诉她一些好消息。

　　“你看什么呢？”妈妈问。

　　“妈妈，那个人为什么把你带走？”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轻轻地说：

　　“孩子，解放了。”

　　她有很多问题要问妈妈，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妈妈向房间走去，她的背影有一种莫名的孤单。

　　那天晚上，杨小翼偷偷地爬起床，从门缝里窥看妈妈：她从一只柜子里取出一只用藤条编织的匣子。妈妈打开匣子上的铜锁，从里面取出一叠什么东西在翻阅它们。一会儿妈妈的背部轻轻地抖动起来，像是在抽泣。

　　这之后，杨小翼一直偷偷地观察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妈妈换了一个新的发式。看上去比以往多了些妩媚，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妈妈确实是个美人儿。

　　几天以后，妈妈对杨小翼说，她要去一趟北京。妈妈说：

　　“北京很远，来回得一个月时间。不过，你放心，刘伯伯会照顾你的。”

　　杨小翼知道北京现在是新中国的首都，很多大长官都住在那儿。

　　“去北京干什么呢？”杨小翼问。

　　“妈妈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得先去一下医院，病人正等着我呢。”

　　这是妈妈惯常的手段。面对她想隐瞒的事情，她或是答非所问，或是假装没听见。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妈妈早已整理好了行李。妈妈此刻坐在床铺上，双目明亮却很空洞。

　　“妈妈，你会留在北京吗？”

　　那一刻，杨小翼有点担心妈妈因为太伤心，不再回来。

　　妈妈的笑了笑说：

　　“我当然要回来，你在这儿呢。”

　　然后，妈妈过来抱了抱她。妈妈的怀抱是冰冷的，好像此刻妈妈的身体完全成了一具躯壳。

　　第二章

　　大约一个月后，妈妈从北京回来了。妈妈的脸色十分苍白。妈妈接杨小翼回家时，刘伯伯站在门口目送她们，他脸色凝重，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天晚上，妈妈一声不吭。这次妈妈外出却什么也没有给杨小翼带回来。

　　“在刘伯伯家还高兴吗？”

　　杨小翼点点头。

　　在刘家的这些日子，杨小翼感到由衷的喜悦。刘伯伯待她很好，经常抱她。那笑容似乎带着某种谄媚的意思。她整天和那兄妹俩玩，哥哥叫刘世军，妹妹叫刘世晨。刘世晨开始对她有敌意，叫她“小偷”，可毕竟是孩子，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与世晨不同的是，刘世军待她非常友善。有一天，他对她说，我怀疑你是老刘生的，否则老刘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她心里面竟然暗暗高兴。还有刘世军叫刘伯伯为“老刘”，她也觉得好玩。刘世军还让她玩望远镜。她觉得刘家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气氛。以前米艳艳带她去米老板的当铺店，杨小翼看到米艳艳在米老板的膝头爬上爬下，她是多么羡慕。那个叫景兰的女人——刘世军的妈妈，有点怪异，好像灵魂不在她身上。刘世军说，他妈妈坐过国民党的牢，受过酷刑，脑子坏了。不过刘世军补充道，这只是表面，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的。

　　妈妈说：“我去上海看望外公了。外公、外婆、舅舅都很好。外公把医院捐给了国家，他成为上海医界的代表，参与了新政府的工作。”

　　这之后，杨小翼和妈妈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大约是刘伯伯的安排，妈妈去国立医院工作了，除了做内科大夫，她还参与医院的管理工作。杨小翼也不再去慈恩学堂，而是去了位于鼓楼边刚成立的干部子弟学校上学。

　　妈妈从北京来后，刘伯伯每周都要来石库门看望妈妈。他一般在星期六下午来。杨小翼放学回家的时候，经常看到刘伯伯和妈妈坐在那儿，沉默以对。有一次，杨小翼回家时，碰到刘伯伯眼眶泛红，慌张地从石库门出来，杨小翼叫他，他也不理。杨小翼在屋里看到妈妈也挂着泪水，大吃一惊。她很少见到妈妈流泪

　　在杨小翼的认知中，刘伯伯来石库门是尽着某种义务。

　　有一次，杨小翼特意问过刘伯伯，他在一九四一年是不是来过永城。刘伯伯拍了拍她的脸说：

　　“对啊，那时候我在上海呢，曾经来过永城办事。”

　　每次，杨小翼放学回家，如果看到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门口，她的心便会飞起来，她冲进去，爬到刘伯伯的大腿上。刘伯伯微笑着低下头，亲她的脸。她的小脸被他硬硬的胡子扎痛。

　　杨小翼通常会缠着刘伯伯讲故事。

　　妈妈往往在刘伯伯到之前回家，回来后就开始擦洗家里的一切，好像这一天是她的打扫日。每次妈妈都会用那套沏茶的景德镇瓷具招待刘伯伯。

　　刘伯伯经常会给她带来一些小甜点或小礼物。杨小翼不再去想“爸爸是谁”这样的问题了。刘伯伯的形象牢牢占据了她的心。有时候，这个和蔼的形象还会到她的梦里来。她感到她的生活有了一个稳固的基础，她和所有人一样，什么也不缺。

　　多年以后，杨小翼回忆这段时光，有一种太阳重升的明亮的感觉。这种感觉同刘伯伯有关，也同“革命”这个词语有关。“革命”把一个时代一分为二，过去的叫做旧社会，现在是新中国。

　　在干部子弟学校里，杨小翼感到一种自由的喜悦。刘世军和刘世晨都在干部子弟学校，刘世军已是四年级学生，刘世晨和杨小翼同班。有他们在，杨小翼感到新的环境不那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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