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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父亲就穿了这样的衣服和鞋子,坐在右首的红圈椅上。这样的装束仿佛限制了他,外面的动静他一定早听到了,若是往常他会冲出屋毫不犹豫地参与进去,可是现在,他坐在圈椅上动也没动,脸上有些怒气,又有些节日的喜气,还有些故作的威严,混杂在一起,让人不由会觉得滑稽可笑。

  母亲就像一个办案的警察,将他交到父亲面前就离开了。

  屋里只剩了父亲和李三定,两人离得是这样地近,对方的呼吸都听得真真的了。李三定知道,他是不能不下跪了,就是他不想跪,父亲也不会让他逃脱的,就是有机会逃脱,他的腿也不一定肯听话,因为,他的腿已经开始弯曲了。

  上一次的跪,李三定记得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是每年一次必须履行的仪式。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生对老师的鞠躬都被取消了,所有人家的拜年也取消了,父母亲只好也随了变得识趣,再也不提下跪的事了。

  可是现在,他的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弯下去了,他感到那仪式的力量依然存在,三年对那力量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不知为什么,伴随了身体的弯曲,满腹的委屈、悲苦也随之而来了,就像身体的弯曲适应呕吐一样,委屈和悲苦也趁机从口腔里奔泻了出来。

  父亲听到耳朵里的,先是一种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像一个哑叭声嘶力竭的呼喊一样,然后,这个哑叭仿佛忽然冲破了声带的束缚,哇地一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悲嚎。

  接着,李三定的眼泪、鼻涕也下来了,他是真恸啊,那恸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出就如滚滚的洪水,想止都止不住了。他为自个儿这样子吃惊极了,也痛快极了,很多年他都没这么哇哇大哭过了,哭就哭吧,哭到哪儿算哪儿,他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哇——啊唷……

  哇——啊唷……

  父亲像是被他发出的声音吓住了,坐在那里半天都没反应,直到母亲端了饺子走进来,他才腾地站起来嚷道,哭什么,他妈的你哭什么啊?

  母亲呢,一手端了一只碗,那手早就哆嗦起来了,待父亲猛地一嚷,两只碗啪地一下,全摔在地上了,一地的饺子,一地的碗片儿。

  摔碗的声音也没能止住李三定的哭,就看他弯了腰,脑袋几乎都挨着地了,哇——啊唷……样子是个大人,声音却和孩子一样地肆无忌惮。

  母亲没顾得收拾,两只脚踩了碗片儿和饺子就打起李三定来了,打他的脑袋,打他的屁股,打他的脊梁,打啊打,她真是给气坏了,只是打,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从街上传来了一阵鞭炮声,鞭炮声过去,重又安静下来。初一早起的鞭炮,声儿与声儿竟不能连起来,可见今年鞭炮的稀少了。母亲让父亲从集上买回两挂鞭,原本想让三定磕完头放的,现在头没磕成,饺子也没吃成,鞭炮的事就更顾不得了。

  母亲打完了,父亲又接了打,李三定也不逃跑,姿势都不变一变,他们打他们的,他哭他的。

  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就像是一块摔碎的豆腐,再没有可能收拾起来了。

  母亲绝望地躺到床上去了,父亲则愤怒地吼着,滚!滚出去!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李三定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屋里的父亲和母亲,却被不祥的预感重重地笼罩着,他们觉得这真是没来由的一场哭,没来由的一场打,就像是老天赐给他们的,突如其来,不由分说,天啊,这一年的日子还有个好吗!

  后来,李三定在屋里睡了整整一天,母亲也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午饭是秋菊、秋月回来做的,吃饭的只有父亲和她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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