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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蒋寡妇看着李三定,那乱蓬蓬的后脑勺,那瘦削的肩膀,那被大褂子兜住的看不出轮廓的屁股,那咧开嘴的啪嚓啪嚓响的军绿鞋……蒋寡妇皱了眉头说,除了随便,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

  ……

  蒋寡妇说,你装车装不了,卸车卸不了,架车又架不了,还随便随便。

  李三定忍无可忍地说,我还没架车,你怎么知道我架不了?

  李三定没敢提装车、卸车,因为他实在装得不好,卸得也不好,蒋寡妇那一锨装上去,能是他那一锨的两倍,蒋寡妇卸起车来也利落极了,一举一放一簸,毫不拖泥带水,特别是那一簸,两只手端了车把,就像端了簸箕一样轻巧,车尾不管有多少土,也会被她簸得干干净净的了。她那么瘦个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但即便这样,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蒋寡妇却更加不留情面地说,你就是架不了,没让你架车是怕你翻了车,翻了车是小事,把车弄坏了,这一冬我就甭想干活儿了。

  李三定走在前面,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被动,蒋寡妇架了车,就像占了王位一样地居高临下,她是想怎么看他就怎么看他,想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他,而他要说句话,回一回头都困难呢。

  农业学大寨的歌在漫天里响着,李三定却一句也听不到了,耳边都是蒋寡妇刻薄的声音了。

  蒋寡妇继续说道,还以为你姐她们能干,你也错不了呢,谁知你是要力气没力气要眼力没眼力,看看这绳儿,绷是绷紧了,就是我这儿觉不出轻来,你是真使劲还是假使劲啊,我怎么长短觉不出轻来呢?

  李三定和蒋寡妇,虽说住一个胡同,却是谁也不知谁的。蒋寡妇是一贯的提防心理,生怕哪一个坑害了她,十八九岁正是不知怕的年龄,不给他来个先发制人,岂是能降服他的?李三定呢,则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只要别人不挑他的毛病,他是决不会向别人进攻的。但蒋寡妇也真是欺人太甚了,她就像用她那只瘦骨鳞峋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要是不反抗,不把她的手拼力掰开,兴许就要被她掐死了。此刻,他的脸涨得通红,胸口憋得要死,气是一口紧一口的

  忽然,李三定猛地一转身,手就朝了蒋寡妇的手去了,他将蒋寡妇的手拼力掰开,将她不由分说地推出车辕的位置,然后自个儿就将那位置占领了。

  一切是这样地迅速,蒋寡妇都不知是怎样发生的,待她回过味儿来,李三定已经将车把稳稳地握在手里了。蒋寡妇是又急又气,想把车把抢回来已经不可能了,前前后后都是拉车的人,她总不能跟李三定打一架吧?

  接下来,就是蒋寡妇走在李三定的前头了。

  但蒋寡妇实在是担心自个儿的车子,走在前头仍不时地要回头看,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是太多了,万一掉进去,车子八成是要受损的。这车虽说单薄了些,却也相跟了自个儿不少年了,有她经着心,多重的活儿都没压垮过。有这么辆车,她可以少求多少人啊,她又可以让多少人上门来求她啊!不是每一家都有车的,遇到拉车的活儿,那没车的人家找不到车,就只能歇在家里了。为此,她不知得罪了有多少人,因为她的车是从不外借的,有车在,就有她在,她不拉车,车就永远地被锁在她的仓房里,外人是休想单独地将车拉出去的。这样,有时她就连队长也得罪了,队长讲的是时节不等人,要的是全体出动,有人却由于蒋寡妇的不借车歇在家里,队长能不急吗?但面对队长蒋寡妇也一样地不让步,她不说不借,只说车坏了,不能用了,队长就是急又有什么办法?第二天队长派她拉车,她仍可以面无愧色地将车拉出来,若问她车不是坏了?她就说,又修好了啊。她就是这样,为了车,仿佛什么都豁得出去。不像别人,喜欢以物换个人情,她是为了物,反不惜牺牲人情的。不仅车,锄头、铁锨什么的也一样地不外借,她自个儿也不借别人的,实在没有了,就在家里歇上一天。而周围的人哪个不借啊,借锄头、铁锨,借斧头、镰刀,借水桶、扁担,甚至油盐酱醋也要借,有的人家,干脆就不去买,借了东家借西家,年年月月地借,日子几乎是靠借撑着了。大家都借,不借的人自是就不叫人喜欢了,去谁家借东西没借出来,人人都会小看这人家的小气。而蒋寡妇,是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了,反正我就这样,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其实,她曾经向外借过东西的,但有一次把她心爱的搓衣板借出去,一家传一家的,再也没传回来,她便铁了心要守住自个儿的东西了。她本就不想外借,却抗不住大家都借,这一次,正好有理由抗一抗了。她自个儿也没想到,这一抗抗成了习惯了,任谁也不能让她改回去了。自个儿的东西,她真是样样都觉得可亲可爱,拿走一样,就如同拿去了她的一根肋骨一般,想想,她怎么可能拿自个儿的肋骨去换取一份人情呢。再说,人情是什么东西,今天跟你有情了,明天你犯了事,情立刻没有了,大家的脸比天上的云变得还快。就好比李文广兄弟俩,那是多么受尊重的俩人儿,可莫名其妙的一次广播一场会,就再没人理他们了。人情啊,真还不如她的一把铁锨一把锄头呢。

  李三定呢,架了车的感觉,到底跟拉绳套的感觉不一样了,肩头上重是重了些,心里却踏实下来了,再也不必听蒋寡妇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了。他还可以想怎么看前面的蒋寡妇就怎么看了,蒋寡妇看起来是个瘦人儿,肩头却是圆的,屁股却是鼓的,偶而回一下头,胸也高高地耸着,她穿了件碎花中式棉袄,棉袄可身极了,因此她身材的轮廓就凸显出来了。她细瘦的地方是腰和脖子,那么高的中式领子,领子上边还露了一段细细的白;她的腰弯下去时,脑袋几乎能够着地面。这时李三定不由地会想起演芭蕾舞的娘子军,但他又立刻制止自个儿的想,觉得把蒋寡妇跟娘子军比在一起,真是把娘子军给糟践了。

  李三定唯一的一次驾车,还是拉了自个儿家的猪往猪场上走的那回,但一头猪不过百十来斤,一车土就不同了,少说也有千把来斤吧。李三定驾车走了没多远,脑袋上的汗就出来了,喘气也粗起来,一口一口的白气吐在脸前,渐渐地,都撩绕到蒋寡妇的身前身后去了。

  蒋寡妇很快地察觉了,一次一次地回头看,嘴里说,不行可别逞强,无论如何车把得攥住了,听见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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