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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通知的当天,生产队长会议也召开了,会开完队长就回去开社员会,先做动员,再一家一户地分土方、地块。土方、地块是人均一份,老的、少的、病的、残的,甚至连李家兄弟的疯娘都没逃过。开粉房的生产队也都停了粉房,成堆的粉芡白花花地堆在房顶上也顾不得管它了,任务是这样地艰巨,气氛是这样地紧张,党支部书记米囤固都出来说话了,他一说话,大年初一就是光屁股过大家也得认了。

  这一来,李三定这个队的生产队长倒松了口气,他正为粉房发愁呢,有粉房没粉房的生产队都在看他的笑话呢,这下好了,粉房都停了,大家都一样了,没钱花全都没钱花,谁也不比谁好上一点,就算光屁股过年又有什么关系!

  李秋菊和李秋月也稍松了口气,丢了粉房的活儿,又有新活儿干了,只要有活儿干,她们就可能是最好的,只要是最好的,她们就可能受到称赞。特别开完批斗会以后,她们是太需要称赞了,那种灰溜溜的感觉,把她们折磨得几乎都要发疯了。秋菊比秋月要更甚些,她一直为李文广痛苦着,在胡同碰上李文广,连搭话的勇气都没有;李文广也搭拉了眼皮,与她跟陌生人一样。回到家里针线活儿干不下,她就拉起小车一车一车地往家拉土,土堆都赶上猪棚高了,气得母亲和秋月整天跟她嚷,哪哪都是土了,还过不过年了?这一下,生产队分了任务,土总算有地儿卸了,劲儿总算有处使了,不然她可怎么办呢?

  喇叭里虽没广播小学停课,但挣工分的民办老师也都分了任务,因此李三定的父亲,加上病在床上的母亲,再加上刚回来的李三定,一家五口就是五份任务了。一份任务50方土,五份任务就是250方土了。若是一个月完成的话,每天至少要拉8方土。而一辆小车一趟至多能装下半方土,就是说,一天至少要拉上16车,跑上16趟!要是像秋菊那样从村西拉回家里,16趟也不算什么,可土地在村西,沙地在村东,之间的距离长的,赶得上从村西到家里的10倍了,别说16趟,拉上6趟怕是也要起早摸黑呢。好在每人都有一份,别人能受,自个儿也能受,别人完不成,自个儿也不必非完成不可。集体生产就有这样好处,好坏都由集体担着,自个儿不必负什么责任,负责任的,顶多不过是一点争强好胜心罢了。若是没有争强好胜心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集体就像个大口袋,每个人都要装进去,不会落掉一个人的。

  父亲是做不来这种体力活儿的,躺在床上的母亲更是指望不上,任务就只有靠姐弟三个来完成了。但一辆小车通常是两个人来拉的,两个姐姐去拉了,李三定怎么办?母亲提出三个人拉一辆车,三个人总比两个人要轻松些。姐姐们立刻反对说,不要不要,宁愿两个人费点劲,也不要遭人耻笑。父亲说,那三定总不能闲在家里吧?她们说,干嘛要闲在家里,他可以跟别人家结伴,一递一车地拉呗。大家便一户一户地数,看有没有车多人少的,数了半天,也就是一个胡同住着的蒋寡妇是个人选,但她那样的脾气,李三定可是能侍候得了的?就算侍候得了,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姐姐们却决绝地说,那他就干别的去,反正我们车上是不要他的。

  李三定在一旁听他们安排着自个儿。活儿是生疏的,到底该怎么办他一点不知道,不过姐姐们决绝的说法倒更合他的心思,她们不要他,他也不想跟她们,一天到晚地拴在一辆车上的情景,想想都怕得慌。若是真让他干别的,他就继续在家做他的猪肉,肉馅儿还没剁呢,丸子还没炸呢,猪头还没压出来呢……一件一件的,他还远远没干完呢。在大家安静下来,一齐将目光转向他的时候,他便说道,那我就在家吧。

  秋月奇怪地问,你在家做什么呢?

  李三定说,做猪肉啊。

  大家看着他,不由地都笑起来了,做猪肉,这种时候做猪肉还能叫活儿吗?还能让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专来侍候它吗?生产队的活计永远是压倒一切的,只要有,它就是麦收、秋收,只要有,家里再大的活儿也不是活儿了。喇叭里一广播拉土垫沙,母亲就知道年下的活儿自个儿要担起来了,实在担不起来,只好就一件一件地减,大不了把肉统统淹在罐子里当咸菜啃,大不了把年糕蒸成粘饼子,大不了把豆子磨成豆面,大不了大年初一饺子也不吃了,煮一锅白菜、粉条吃!多年的集体劳动,母亲已经习惯了这种牺牲了,当年大炼钢铁的时候,门上的锁头都交出去了;吃食堂的时候,给父亲留的一点藕粉都被搜去了,现在把吃的做粗一些,把年过得简单一些算得了什么呢。

  李三定看着家人们,知道他是不能留在家里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地有些恼怒,从学校回来的这些天里,他几乎没有过一天的安静,事情太多了,给他造成干扰的事情太多了!想想吧,无论喜欢不喜欢,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他做得彻底,他觉得自个儿简直仿佛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了,一切由那条鞭子安排,连片刻的旋转、陶醉都来自鞭子,它不肯抽打了,你再陶醉也不得不停止了。鞭子是谁他也搞不明白,这便使他更加地烦躁,他不由地冲口嚷道,我就是要在家里,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大家惊讶地看着他,看着看着不由地又笑起来了,18岁怎么说也是个大人了,不去,谁敢不去?你就一家一户地问问,哪一个敢说不去?这个李三定,真是太不知事了,说出话来连个小孩子都不如呢。

  他这个样子,倒使大家很快达成了共识,即立刻去找蒋寡妇商量,省得让别人占了先。也不要管什么脾气不脾气了,只要她愿意,一切都好商量,咱不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吗。

  秋月自告奋勇,立马出去了。没一会儿便满脸喜色地回来了,说,成了,她同意了。母亲问,可是一递一车?父亲说,车是人家的,一递一车人家不亏了?秋月说,她没提这事,就是她两车咱一车咱也不吃亏,三定那样的,要力气没力气,要眼力没眼力,人家肯答应就算不错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说着,却没注意,李三定已经不在场了,待大家发现时,李三定早已在了金大良的家里了。

  李三定真是万般无奈了,就像一只躲在硬壳里的蜗牛,外面的动静太大了,不得不伸出脑袋,来想一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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