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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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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像金大良说的,批斗会真是召开了,但比原来计划的范围小了许多,只限在李文广兄弟所在的生产队,被批斗的人也把李三定的父亲李要强去掉了,只剩了李文广兄弟两个。批斗会开得十分潦草,发言的都是事先写好的稿子,上去念一念了事,连个喊口号的都没安排。只有傻祥娘一个不识字,眼睛看了大家,有了一点生气。但话没说三句,脏字就出来了,被傻祥和工作队的小路一人一只胳膊立马拽了下来,倒像是傻祥娘成了批斗的对像。批斗会开完大家又说又笑地往家走,一点没有往日沉重的气氛,有的人,还说起年根儿下忙碌的事情来了,你一句我一句的,看看将近家门口了,索性不走了,围成个圈子,更尽兴地说起来。难得有这么个聚会的机会,平时忙啊忙,说都没处说呢。生产队长也见机行事,跑到小路跟前又递烟又递话的。小路烟是接了,话却不肯接,说,有事找我们头儿去,我也就有组织一场会的权利。小路指的头儿自是那瘦高挑儿和矮胖子了,队长说,你看会也开了,人也斗了,总不能让他们呆在家里吃闲饭,让贫下中农养活吧?小路说,理是不差,可粉房的事是头儿决定的,你还是找头儿去吧。结果,队长是白搭了一颗烟,粉房的事还是没着落。 批斗会开成这样,李三定一家人猜测,一定和小路的吃肉有关系了,那碗蒸肉真算是没白吃了。一家人又忽然地想,米小刚为什么没来呢?要是米小刚在场,口号一定是要喊的,拳脚也一定是要用上的,李要强也说不定要被弄上去,小路再不积极也不便阻挡别人的的积极啊。母亲说,还用说,小路没让他来呗,他再想来,不也得听工作队的?这一说,大家就更觉得那碗蒸肉被吃得值了。 即便这样,李三定一家人也一点不轻松。 即便这样,李文广兄弟也一点不轻松。 会上会下唯一没有笑容的,就是这两家人了。 李三定一家是平白地连累了别人,李文广兄弟则是平白地遭了连累。 会开得再潦草,那也是批斗会呀,李文广兄弟也要低头站在人前呀!虽说这两年批斗会不稀罕了,说不准什么事什么人,就兴被揪上去低一回头,但李文广兄弟还是头一回,那滋味儿,假若脚下有个地缝,他们也会一头扎进去呢! 李三定家这边,也一直低了头,看都不敢看台上一眼。开始他们还有些侥幸,后来连侥幸也没了,就想着,倒不如自个儿去挨斗算了。他们便知道,像傻祥娘那样把白的说成黑的,且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他们是死也学不来的了。他们中反应最强烈的一个,要属老大秋菊了,她一向是跟在秋月后面的,这一回却独立、果决得很,她说,谁愿批斗人家谁批斗,反正我是不去的。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倚在门上,手抓了门框,一家人拉呀拽呀,最终也没让她离开一步。还是与她朝夕相处的秋月,忽然指点了她问道,你,是不是看上他们家老大了?秋菊先是不吱声,再问,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秋月说,做梦吧你,他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要你的!母亲立刻说,狗屁话,咱一辈子不嫁还不会要他呢!秋菊被她们说得哭得更凶了,声音大的,简直赶上大队的广播喇叭了。大家拿她没办法,只好丢下她开会去了。可大家哪一个又是愿意去的,离开家门,竟都有些羡慕秋菊了,若也有一个理由横下心不去,该是多好的事啊。 回到家里,见秋菊竟是依然倚在门上,大家走的时候什么样,眼下还什么样,只是哇哇大哭变成了小声的抽泣。这个随和的秋菊啊,真是遇见鬼了呢。 秋菊这边还没消停,李三定那边又忽然哇哇地呕吐起来,大家一问再问的,李三定才说是想到了小路吃的那碗蒸肉了。大家好气又好笑,说肉是人家吃的,人家还没吐,你吐个什么劲啊?再说肉是你蒸的,你吐是什么意思?莫非往肉里掺了屎了?李三定不说话,秋月便愈发地抢白他说,吐吧吐吧,吐死了才好呢,吐死了家里也就安生了! 干扰 年愈来愈近了,杀猪场上的猪叫声已经停止了,村里所有的猪都被装进了气死猫里。磨豆腐的水磨已经支上了,碾黄米的碾子也转起来了,天还黑洞洞的,小磨和碾子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做豆腐的包单,摊煎饼的鏊子,搓年糕面的笸箩,是东家借了西家借,多少天也回不到主人家来。细致的人家,还背上麦子,到落寞的磨房推起石磨来了。一家人围了石磨推啊推,电磨十分钟做的事,石磨就得大半天,但一想到馒头的味道、颜色,推磨的耐心就来了。过年嘛,肉要最好的,面要最好的,衣服要最好的,什么什么都要最好的,一切都不能凑合。平时是太凑合了,擦脸的毛巾变成了一条条的,脚上的袜子前后都有了窟窿,衣服的胳膊肘、膝盖处磨得麻花了,香皂盒里早变成了肥皂或是猪胰子,菜上是见不到一点肉腥儿,干粮也多是玉米面、高梁面,偶而一顿白面,也是掺了麸子面,黑漆漆的,还不如玉米面吃得香了。但总是说,等过年吧,过年就好了。人们费了一年的力气,凑合了一年,仿佛就为的过年这几天。人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天天过好日子哪过得起,只好把好日子浓缩了。因此,人们准备过年的积极性是无法阻挡的,就像对一场好戏的等待,谁都不想听到一个声音说,戏没有了,不要等了。人们是死也不相信这种话的,就连那些心灰意冷的被管制的阶级敌人,也会和村人们一起忙碌起来,有力气的出力气,有技能的出技能,一时间忘了阶级不阶级的事了。比方会裁做衣服的老闷,平时没人敢去找他,到这时也就顾不得了,他脑子再反动,剪子不反动就行了,况且他还不收钱。还有会剃头的四圈,这时候家里也出出进进的不断人,一点不怕四圈乘机割下一只耳朵或是割断贫下中农的喉咙。大队组织的缝纫组和理发铺是有的,但年下人太多了,做不过来是一样,这铺子还要收工分,一个头半个工,一件衣服一个工,不然人家凭什么做?到这时候,也就看出阶级敌人的好处了,他就是想要工分,也没那胆量啊。 让人们无奈的,是生活不止是日子这一层,日子上边还有一层,那就是政府和政策,上边那层有时候和下边相安无事,有时候,却是能把下边这层翻个个儿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年下挪,挪到腊月十六的时候,大队喇叭里忽然公布了一个通知:为了响应党中央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全村所有的劳力,包括缝纫组、理发铺、小卖铺、磨面房、粉房、砖窑以及木工、瓦工等等,全部投入到挖土垫沙运动中去,一个不能少,一天不能缺,大干一个月,把沙土变良田! 通知是生产大队长金七友广播的,接着村支部书记米囤固又作了补充,说要革命、生产两不误,一手抓清理阶级队伍,一手抓挖土垫沙,白天挖土不准请假,夜里开会更不准请假,过一个彻底的革命化的春节。至于那些旧风陋习,该简的就简该破的就破,豆腐什么时候不能做?年糕什么时候不能蒸?大年初一不拜年它还是初一,咋说它也变不成十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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