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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父亲不说这事,自是为了安抚姐妹俩,他那么地喜欢她们,却又不能为她们做点什么,他那么地讨厌儿子,却还要为他奔波。他自个儿也不能明白自个儿。求人可说是他一生最不想做的事了,但鬼使神差地,他竟找了米囤固又找金七友,他自个儿一直委屈着教一二年级都没找过谁呢。金七友倒还和气,米囤固那架子拿的,先是说正在听一个重要广播,听完广播又接了吃饭,吃完饭又上茅厕,好容易从茅厕出来了,儿子米小刚又追了他说什么事情。差不多一个多钟头过去了,才轮到他说话,结果,他只说了半分钟不到,米囤固就打个哈欠说,等开支部会研究研究吧。从米囤固家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个儿简直就是个被人随便打发的叫化子,那耻辱的感觉,从脚指尖到头发稍哪哪都是了。以后的几天,动不动就脸红,动不动上课就说错话,学生们叫一声李老师,答应起来都支支吾吾的了。他心里这气呀,一个米囤固,比他识的字还要少,怎么就会有这样的力量?

  现在,李三定自个儿竟把这事说出来了,还说什么死也不当,还有秋菊、秋月疑惑的目光,还有病人的呻吟……忽然,父亲就抄起炉坑板上的一把火钎,冲李三定抡了过去。他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仿佛一切烦恼,都要靠这一抡来解决了,死了才好,死了就不用去求谁了,死了才好,死了就没人再给这个家带来祸害了!

  火钎有二尺来长,大拇指一般粗,比杀猪刀比匕首还要冷硬,真抡到身上,保不准就要废掉哪里了。可是,偏偏父亲脚下的炉炕板被踩翻了,卟通一声,父亲一整个人都掉到炉坑里去了,手里的火钎还举着,却早够不着李三定了。秋菊、秋月要扶他上来,他一眼看到秋月手里的剪刀,扔下火钎夺过剪刀,就朝李三定扔了出去。这时的李三定,对父亲的火钎没防备,对父亲的剪刀却是防备着了,只见他一闪身,剪刀恰就落在了他的手上。还没待一家人明白过来,他已扔下剪刀,像个鬼影子似的溜出去了。

  秋菊和秋月到底把父亲扶了上来,但她们已不想和父亲说什么了,直到今天,父亲还在背着她们为他的儿子着想,她们的伤心就不提了,只说他这儿子吧,自个儿不争气不算,还把她们也牵连上了,听那喇叭里,什么重用臭老九子女,队里有几个能称臭老九的,不是指她们还能指谁?她们在粉房倒的确是受了李文广弟兄的重用,干的是最要紧的合面和漏粉,但重用她们可不是因为父亲是小学教师,而是因为别人干不来啊!再说当初“重用”她们的时候秋月还有些不乐意呢,她不喜欢李文路,李文路的眼睛不像他哥那样老实,别看平时眼皮搭拉着,一抬起来,两团火似的烧得人不自在。这些眼下当然就更甭提了,可是,就泼水这事,人家李文广、李文路招谁惹谁了,他们听了广播,没准儿还以为是做梦呢!

  桌上的那只闹钟,时针已指向十点了,往常这个点,村子里早安静下来了,可现在,由于广播喇叭,狗在叫,猫在叫,猪在叫,小孩子也在叫,不知是被惊吓着了,还是以为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反正是乱了套了,一切都是那么莫名其妙!

  回到房间的李三定,已经把门插起来了。地上的竹棍儿还没挑完,他要继续做完这局游戏。竹棍儿也就只剩了十几根了,剩得愈少,就愈难挑,好比一个组织,一般群众已经被降服了,剩下的都是些骨干力量了。他跪下来,蹶了屁股,脑袋几乎挨着了地。挑开了一根,又挑开了一根。他觉得,要去找米小刚的想法再不会有了,现在,广播喇叭就是闯到屋里来,他也不会去理它了。



   粉房

  冬天村里热闹的地方,一个是杀猪场,一个便是粉房了。从破坏性上讲,它们似很有些相同之处,一个是把完整的东西分割,一个则是把完整的东西粉碎。粉房要粉碎的是如山一样高的红薯堆,通过一架粉碎机,将红薯一块一块地搅碎,再通过一排溜的摇浆包,将红薯里的欠粉摇到一排溜的大缸里。大缸里的浆眼看着要满了,便将一根长棍插在浆里搅啊搅,搅得缸里一个又大又深的漩涡,忽然地拔出长棍,这一缸浆,就静等了它慢慢地沉淀吧。沉淀出来的粉芡,就可以做粉条了。做粉条也在同一个大房子里,与那些大缸们相对,盘起了一具锅灶,锅灶旁用木架架起了一只粗笨的大盔,锅灶那边一个人拉着风箱烧着开水,这边四五个人围了大盔,挽了袖子,把大盔里的粉芡面和成一个大面团。这四五个人胳膊挨了胳膊,脑袋挨了脑袋,左右手交替了杵下去,胳膊、肩膀、身腰甚至腿脚,都和谐得如同一场舞蹈一样。和面的时候,大缸那边摇浆包的人都忍不住停了手,向这边羡慕地看着,因为这样的活儿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一要有力气,二还要有巧劲儿,粉房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跃跃欲试地干过,干得了的,最后也就剩了这四五个人了。面和好,锅里的水也烧开了,这时候粉房的把式上场了,就见他一只手上托了只葫芦瓢,瓢里装了块面团,瓢底则穿了无数的小孔,另一只手啪啪地砸那面团,面团便通过小孔变成一根根的细丝,流水似的到了哗哗响的开锅里。这活儿看似简单,其实是要功夫的,托得稳是一样,砸得匀又是一样,要紧的还要手腕上有功夫,一大盔粉芡,都要通过那瓢一下一下地砸下去,手腕上不行,一两分钟就持不住了呢。下面热气腾腾的锅里,细丝的颜色一点点地变化着,由浅变深了,由沉实变透亮了,然后捞出来,放在做好的竹架上,竹架再挂在房外的长杆子上,一排排的,便等它们慢慢地风干去吧。

  这样的过程,虽有破坏,却更是制作,从头至尾洋溢着积极、上进的气氛,不像杀猪场,气氛有些伤感,有些颓败。还有,粉房里那甜兮兮的红薯味儿,那弥漫全屋的热气,那胳膊挨了胳膊的劳作,就仿佛在家里的厨房一样,愈发添了与人的亲近。而杀猪场,即便是热气,也带了腥臭的死亡的气息,人在其中被吸引着,却更有着强烈的排斥情绪。因此到了冬天,人们争抢着要进粉房,却没几个要跟了学杀猪的,虽这两样,一样都不能少,无论搞什么样的运动都不能少(人们过年要吃猪肉,要靠粉房挣来的钱分红买新衣服),但人们的心里,还是将它们划开了一条界限。

  在众人的争抢中,秋菊、秋月能双双地进入粉房,李文广、李文路能双双地做粉房的把式,可见他们是多么出色了。生产队长一年一换两年一换的,粉房里的其他人也一茬换了一茬,唯有这四个没换过,从开粉房就是他们,到现在还是他们。李文广、李文路自是因为他们的技术,秋菊、秋月也自是因为她们的能干。但技术还好说,能干就难免有人说三道四了,说,能干的有的是,换个人来,时间长了也是一样。但李文广兄弟可不这么看,每年冬天物色人选的时候,他们都跟队长说,除了秋菊、秋月,别人你随便换。不了解的,或许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男男女女的瓜葛呢,但一条街上住着,一块地里干活儿,谁不知道谁呀,不要说男女间,就是邻居间的瓜葛也没见他们有过,他们话都很少说一句呢。再说,这兄弟俩岂是肯多话的,既多出话来,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况且姐妹俩似一直以为是队长要的她们,感激之心全在队长身上,对兄弟俩倒是有些淡漠。兄弟俩对此也并不在意,干起活来对她们也没有半点的袒护,有时由于她们的能干,用起她们来反而更要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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