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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这时,厨房门口忽然被挡住了光亮,李三定扭头看去,原来是母亲站在那里。母亲倚着门框,身体一副无力的样子,眼睛却是亮的,脸上带了难得的笑意。

  李三定站起身,上前想扶住她,她却推开他说,你忙你的,我没事,我好了。你要早这么干,我早好了。

  李三定要捞一根骨头给她尝尝,她也摇头拒绝,说,不用尝,一闻味儿就八九不离十。

  母亲就那么倚在门框上,开始念叨起一天一天的事情,今天煮肉、烧肉,明天煮猪下水,后天蒸碗肉、蒸丸子,大后天,就该做豆腐了吧,做完豆腐还要蒸一天的豆渣饼子,蒸完豆渣饼子还要蒸一天的年糕,年糕蒸了煎饼总要摊一些吧,摊子一支至少也得一天,还有蒸馒头,连发面带蒸,怎么也得两天。这么一天一天的,也就到了二十几了,扫房要一天,到县城赶集要一天,到市里洗澡要一天,万一村里大会小会的再开上两天,年下的工夫就紧得很了。不过三定啊,今年有你帮了干,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也省得你姐她们总骂你了。没想到,你不干是不干,一干比她们也不差呢。

  李三定一边烧火一边听着,赞扬对他来说是太少太少了,他将脸冲了灶膛,看也不往母亲那里看一眼,被她夸羞了似的。心里呢,却是比母亲还要踏实,那一天一天的,对他来说都是好的,好得呀,都快赶得上看杀猪的感觉了。



   水之祸

  中午,挣工分的人们回家吃饭来了,母亲熬了一锅小米粥,玉米面饼子,菜呢,就是李三定煮的肉骨头了,另有一盘切得细细的淋了香油的咸菜,可是有了肉骨头,谁还把咸菜看在眼里呀,平时每天每天地吃咸菜,早吃得够够的了。大家一嫌弃咸菜,母亲就会说,油呢,你们弄到油咱就顿顿吃炒菜,咱家隔三叉五还炒一回,去对门傻祥家看看,见过一点油腥没有?到了一年一次的啃骨头的时候,母亲又会说,到谁谁家看看,骨头让不让啃?一口整猪,要一点点地吃对头一年,一顿吃饱了,一年下来吃什么?

  大家啃着骨头,母亲果然就把这话又说了一遍,但谁也没理她,骨头是太诱人了,一上口就难止住了,父亲连收音机都忘了开了,一家人静静地啃骨头。那些紧附在骨头上的肉们,愈是难啃就愈激发牙齿和舌头的欲望,管它一年还是一顿的,管他谁谁家谁谁家的,反正牙齿和舌头是没法管住了,它们就像两匹跑惊了的马,谁要想阻止它们,说不定还要冒一冒风险呢,比方让牙齿咬了舌头?再说了,母亲说的那谁谁家,都是十几口、甚至近二十口的大家庭,要敞开了吃,一顿吃半个猪都有可能呢。遇到能吃肥肉的,骨头不过是打个牙祭,两块方肉吃下肚能不能打住都难说,不拘紧了吃,了得吗?而这一家人就不同了,是天生地嗓口细,胃口小,一案板的方肉摆在那里,没一个人去动一口,就是最能吃的李三定,也不会叉了整方肉去吃,就是最结实的秋菊、秋月,吃起肉来也总要去掉肥膘,父亲母亲就更不要说了,他们是一家胃口的根子,肥瘦虽说都吃一点,但就像吃猫食,还没见怎么吃饱嗝儿就先打起来了。一家人除了父亲,大约谁也不以这样的胃口为荣,因为外面的世界,崇尚的是贫下中农粗放的不拘小节的品格,这样的品格通常是与好胃口连在一起的,就像傻祥家的人,吃瘟猪瘟鸡都不会生病,他家是没炒过菜,但一年到头肉可没少吃,除了瘟猪瘟鸡,埋在地里的病马病牛都敢挖出来。也不只傻祥一家,谁家的猪或鸡病死了,前脚扔到村口的河坑里,后脚就有人捞走吃到肚子里去了,有时候,还会为一只瘟鸡打起架来。要说,李三定家也是贫农出身,但由于父亲是小学教师,贫农的成色在大家心里就差了些,因为,真正的贫农哪有上得起学的,能上得起学,至少是他爷爷那辈富裕过,贫也是到他爹这辈才开始贫的。李三定家还真叫大家说中了,他的老爷爷曾是个木匠,靠做木工活儿晚年才置买了几十亩地,本指望能传承后代,哪知李三定的爷爷又抽又赌,没等李三定的父亲长大成人就把地变卖光了,父亲上了七年学,七年的费用全靠的是李三定的奶奶攒下的体己钱。这样的家庭,贫穷倒是贫穷,但一有了读书的,味道就变了,说话从不会高声大嗓,走路从不会咚咚作响,过日子该花的钱不花,不该花的钱瞎花,比如钟表、收音机这类东西,有没有的有什么要紧,有那闲钱,还上集买把铁锹买把镰刀呢。最叫贫下中农瞧不上的,是饭量小,没力气,往猪圈里扔锹土都呼哧半天。常常有人嘲笑李三定的父亲说,他再要强,二百斤的麻袋也扛不起来。尽管他的两个女儿像是争了口气,样样活计干在前头,但多半是靠心劲努出来的,身上的力气还是有限,不信二百斤的麻袋给她们,一准儿还是扛不起来。村里一些人啊,动不动就说二百斤麻袋,仿佛拿二百斤麻袋当了棍棒,看谁不顺眼,梆地就打过去。通常是要打一个倒一个的,因为能扛得起二百斤麻袋的本就不多,又专挑了没力气的来“扛”,不被打倒才怪!

  趁大家吃得香,母亲又把年前的日子一天一天数落了一遍,数落完了说,今年行了,有三定在我心里踏实多了,厨房都不用进,跟他说说就做妥了。

  大家仍没作声。这一回是大家对母亲的话不大相信,就凭一个三定,能把一头猪做成这样?

  不管怎样,肉是煮出来了,骨头啃得也满香,母亲的病也见好了,大家即便不相信三定,说话也不好再那么刻毒了。但好话是没有的,总不作声也有些不大甘心,在啃过一阵之后,秋月忽然就看了三定问道,胡同的水,是你弄的吧?

  李三定怔一怔,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秋月说,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母亲问,怎么了?

  秋月不答话,埋头又啃骨头去了。

  秋菊说,结了冰了,一胡同的冰。

  母亲看看父亲,怀疑地问,一胡同的冰?

  父亲有些拿不准地说,一胡同的冰,不会吧?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是飞到家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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