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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定也作过这样的宣誓,领头宣誓的是组织的头头,一个能言善辩、英俊潇洒的高二男生。李三定参加这个组织,全由于对这男生的折服,他当众从不畏怯,说话从不结巴,无论是多少人的批判会或辩论会,他都可以出口成章,把对方逼于劣势。李三定跟他参加过多次批判会和辩论会,从没见他拿过稿子,也从没见他被对方辩倒过,有了他这张嘴,全组织的人心里都是踏实的。但大家都没想到,有一天辩论会没有了,批判会也没有了,这张嘴忽然地失去了力量,有力量的,竟换了真正的棍棒刀枪了。

  这头头大约也一时难转过弯来,便一边要大家习武备战,一边极力主张文攻武卫,决不主动去袭击哪个对立的组织。因此在“习武”中,大家也主要练习防卫,不练进攻。大家的武器有限,知识也有限,不过是些刀枪棍棒和盗听途说来的经验,场所又是黑暗的狗洞一样的教室,练习起来就不那么起劲。特别是头头,他总是看别人练,自己从不动手,他大约还是迷恋嘴上的功夫,要是有人停了练,坐下来跟他探讨起当前的形势,他的眼睛会立刻炯炯有光起来。这时的李三定,拿到的武器是一把匕首,也不知谁扔给他的,铁柄铁身,大约六七寸长,样子有些粗笨,也没有人们常说的寒光。他的角色有时是拿了它佯装去刺别人,别人设法来挡掉它,有时则用它去挡别人的刺。别的几把匕首他也见了,都比这把精致,光泽也好。但他没去调换,只在练习的空间,找来一把铁锉默默地打磨。渐渐地,这匕首有了光亮,刃也薄了,样子也好看了许多,他拿了它练刺,也拿了它练挡,不练了他便带在身上,别人借了去用,用完他一定要回来,成了他的私人财产似的。组织里大多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他们就嘲笑他农民意识,说要是有一天让他掌了权,大家还得回到私有制社会去,私有制还得是封建社会的私有制。他不知怎样反驳他们,只好不作声,继续练他的。他的练习也意想不到地有成效,刺能刺得准,挡也能挡得及时。有一回,连头头都开始注意他了,头头竟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问得大家都笑起来。李三定委屈着,一颗心就更往匕首这边靠近了,他自个儿也没想到,这小小的东西竟会给他带来快乐,就像小时候得了件心爱的玩具,早晨醒来,玩具还没想起来,快乐却先到了心里了。他找来一块红绸布作了铁柄的装饰,又用一块薄木板做成了刀鞘,练习时红绸布一舞一舞的,让人会产生排练舞蹈的错觉,练习完了,他便刀身入鞘,小心藏进自个儿盛衣服的木箱子里。木箱子也是他自个儿找几块木板钉成的,他的嘴不勤快,手却是不大肯闲着的。有人批评他,备战备战,你把它藏起来还怎么备战?他只好又拿出来,装进他特制的裤兜里。裤兜是按了匕首的尺寸缝制的,长长的,很滑稽地贴在屁股后面。头头看了,一针见血地指出说,一个还没长大的儿童。这话却仍没能动摇李三定对匕首的迷恋,他对头头折服是折服,但之间的距离太远了,远得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到,而这匕首不同,眼看得到手摸得到,一开始就是亲近的。儿童就儿童吧,亲近的感觉在他真是不多,无论如何他不想放弃。

  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对立的红卫兵组织还是来了。他们可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而入,几个长筒手电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窗玻璃被噼噼啪啪地砸碎了,堵在玻璃外面的砖头被轰隆轰隆推下去了,一床床裹了身体的棉被也被长矛挑开了,棉被里的人缩成一团,不能克制地打着哆嗦。哆嗦有时跟哈欠一样,一个先打了,其他人会跟着打起来,李三定没想到,先打哆嗦的那个人竟然是他们的头头!李三定一边哆嗦着,一边却因此奇怪地生出了几丝喜悦。恐惧和喜悦自都不是他那时希望的,但就如同一对淘气的双胞胎由不得母亲一样,哪一个也由不得他自个儿,他是只能眼睁睁地看了它们任意地活跃着。

  对立的红卫兵组织收获很大,所有的大字报纸,所有的刀枪棍棒,以及油印机、广播喇叭、钢板、蜡纸什么的都被他们抄走了,头头也被他们带走了,留下的除了一片狼藉,只剩了一颗颗涣散、无助的心了。大家的情绪都很消沉,倒不是为那些“资产”,甚至不是为头头的被带走,是为自己的表现。自己的表现太出乎意料了,那还是不是自个儿了?平时的赤胆忠心哪里去了?平时的勇敢无畏哪里去了?平时习武的本领又哪里去了?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不是他们所希望所敬仰的,反而尽是他们所鄙视所唾弃的,连他们的头头都没有一点英雄的表现,怎么回事啊?他们的武器,除了李三定那把匕首放在衣箱里,其它可都是在手边来着,可他们的身体先哆嗦起来了,心里想拿也白搭啊。其中有一个胆量壮些的,曾试图去拿一把长矛,但刚拿到手就被人家夺过去了,那夺的轻易,倒像主动递到人家手里一样。因此,他们没有一个人指责李三定备战意识的淡薄,头头没了,“资产”也没了,这个组织就等于不存在了,组织都不存在了,一只匕首放在哪里有什么要紧呢。

  离开一片狼藉的阵地的时候,李三定难以自制地从衣箱里拿出匕首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明白,他的喜悦是和这匕首有关系了,不单是因它的幸存,还因它的不必出战,他从没设想过它实际的功用,实际功用的机会过去了,才忽然觉出了这匕首于他的真实意义。

  很快地,对立组织那边就传来了头头反戈一击将担任重要职务的消息,头头给这边战友写的公开信也印成传单撒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这边呢,一半的人骂头头可耻,一半的人则默不作声,只有少数几个表示要另立旗杆坚持对立下去,但看没什么人响应最终也只好作罢。结果骂头头可耻的人都解散回家去了,默不作声的大多奔了头头。李三定属于默不作声的,也属于奔头头的,但他和别人不同,别人有的是头头的亲信,有的是观点上的摇摆不定,有的是摄服于对方的强势,他则属于无处可去。他的家其实是姐姐们的阵地,因此他的父母总是往学校轰他,他们说,要是都往家跑,文化革命怎么搞?他的姐姐们已经为他上学作出了牺牲,为照顾她们的情绪,他的父母从不允许这儿子有任何的违规表现。当然,也有头头的原因,头头在被子里的哆嗦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宁愿相信那是更真实的头头,头头去那边看似是软弱功利的行为,也许只不过是为了立足于人群中吧,人群中有时也实在有种安全感呢。那么,为了父母,也为了安全感,除了投奔头头,他还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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