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儿的迷狂(73)

七十三

　　虽然他们每天都见面，但只是在晚上，得等到他们都"下班"以后。因为现在他们好得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要分开，所以周子平和朵儿都觉得有一点遗憾的就是：朵儿的房产公司星期六星期天也要上班，周子平只能在星期天的下午或者晚上才能见到朵儿。朵儿却很清楚，其实一个星期里她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才最忙，而那是周子平一个星期最宝贵的两天休息时间。没办法，她要应付杨光明，如果连老杨光明也放弃，那就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后果就是她将不得不中止和周子平的约会，房产公司的谎言将会不攻自破。这使得朵儿既鼓不起勇气告诉周子平她只是一个夜总会的姑娘，一个老男人的情妇，也不愿意放弃她跟周子平这种她其称之为娱乐、却又与以往任何一次跟男人调情不同的关系。

　　然而有一次，那天是国庆三天公众假期中的一天，周子平带了他大学时代的同学刘洋，他们三人坐在一家门口有一个木啤酒桶模型的小酒吧的大厅里喝啤酒，刘洋平时沉默寡言，一旦喝起酒来他就是个热情活泼的小伙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以一个对待兄弟的恋人的那种友好和尊敬态度，问姗姗小姐在哪个房产公司上班。因为他自已在刚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之前，还是珠江一家著名电器公司的职员。因为被上司骂他面对实践像个白痴，这年轻人便因为他神圣的尊严和十年寒窗得来的知识分子地位受到侮辱，愤而离职。

　　不用说，朵儿一时之间窘在那儿，周子平显然在刘洋面前谈起过她的。但是，尽管朵儿有一种穷途末路般的绝望感，她还是像一个经验丰富、老奸巨滑的人那样保持着不使人怀疑的镇定自若，紧接着在一个突然而至的闪念之间，"新财团房产公司"四个字已经从她嘴里脱口而出，而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连这灵感也是她从大街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房地产广告上得来的。朵儿觉得脸在发热，可能是啤酒的原因。她痛苦万分地坐在那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现在就逃走呢，还是就坐在这儿，等秘密揭穿当众出丑。

　　"是售楼小姐吗？姗姗小姐，如今你们这些售楼小姐成了售楼部最亮丽的风景。就像漂亮时髦的妞儿是飞机上最美丽的风景一样。"刘洋兴致勃勃，一张喝得通红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之色。说完这句话他开始向周子平渲泄作为一个受到国家良好教育的栋梁之才的冲天怒气。

　　"老兄，瞧瞧你，再看看我！作为一名大学生，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希望，是栋梁之材，可是我和你连个象样点的家什也买不起。大街上手上拿着个砖头电话在粗声大气说话的那些家伙却全是暴发户！在这个粗俗的时代，知识有什么用呢？我的上司压根儿就没有读过几年书，是个粗鲁的庄稼汉，只晓得数钱纸儿。但他有二十年的工作经历。你知道他是怎么冲着我吼的吗？"小伙子，我不管你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在我这儿，你得明白，光有理论是不行的，我要的是实践！实践！实践！无论什么样的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光有理论顶屁用！"我当然知道理论和实践要完美结合，……难道知识不是一切的基础吗？就像繁殖是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得以生存下来的根本原因。老兄，呃！你--，你同意我说的我们只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繁殖能力而不是别的，比如科学的发展这类玩意儿吗？强者可畏，弱者可欺，这就是规则，时髦的规则。嘿嘿！我在乡下的老父老母肯定没想到，他们穷尽一生的积蓄和精力让儿子读完大学却是让他失业。"

　　这可怜的年轻人打着呃，由于被酒弄得醉意熏熏而使劲睁着眼睛。"呃，子平，你说说，我们现在到底是资本主义化的社会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式的资本主义？"

　　"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社会。刘洋同志。"周子平用宣誓的口气极其庄严极其爱国地回答了他。原来周子平在大学时就已经是个党员了。

　　"呃，那更糟糕。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除了钱以外，什么是值得我们今天为之努力奋斗的？什么是神圣的，因而是可以追随的？推动文明进步的到底是善还是恶？当你--，当你一打开门就发现到处都是不公平，到处都有陷阱等着你。物资溃乏、战争、核导弹、瘟疫，政治、贫困，不可靠的爱情，数不清的疾病，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灾难，面对外面那个被消耗得快要完蛋的烂污世界，你还会有什么信仰呢？你还可能有什么信仰？"

　　"我们有我们自已的信仰嘛。"周子平的口气就像在安慰一个失望的大孩子。

　　"那是什么？告诉我，什么信仰？"

　　"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呃？--"刘洋从眼皮底下不无讽刺地斜睨着对方，他喝得太多了："不是为……捞……钱服务？你知道人、人类最该感激什么人吗？是科学家，农民，工人，就是实实在在的劳……劳动者，而不是什么狗屁政客，作家，该死的公职人员，罪犯，说客和娼妓，他们全他妈是我们这些劳动人民的寄生虫，掠夺者。这个国家仍然由……由工人阶级说话，是不？"

　　"当然，我们当然是工人无产阶级国家。刘洋，我们进入了物质时代，钱也是很重要的。你不认为我们遇上了好时候吗？我们没有资本主义的那些弊端，你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吧，知道保罗o潘尼费瑟吧，知道吉米o赫夫吧，想想看，你我还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个国家还给我们最好的待遇，使我们获得比其他人更多的尊重和体面。世界是我们的。活得快活点儿。你喝醉了。不就是工作不顺利嘛。"

　　这可怜的人总算是振作起来，雀跃地举起斟满啤酒的酒杯，"来，为全人类的社会主义到来干杯！为改革开放干杯！为我们的姗姗小姐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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