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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四章

  高雄在市场里的大户中是穿着最有品位的人。

  我们市场当然不只有高雄一个大户。公认的就有十来人,猫不悄儿挣钱,不显山不露水的不算。除了几个上了些岁数的“老倒子”,剩下的都是年轻人。服装市场永远是年轻人的天下。“老倒子”在东北话里,特指农民。但我们城里人要是形容谁土或愚,也说那人怎么跟个老倒子似的。

  我们市场里的几个老倒子大户,可是地地道道的刨土坷垃出身,是从小种地长大的农民。当年,他们就是靠着几台家用缝纫机,为城里做服装生意的人搞来料加工起家的。几年后,挣了些钱,缝纫机从几台增加到几十台,就注册了家服装厂。本来,他们也可以学着城里人的样子,自己进些布料,加工后直接拿到城里的服装市场去卖,但他们不敢冒这个风险,对城里人也心怀恐惧,觉得还是干来料加工来得稳妥,旱涝保收,还可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但当他们发现那些最早在他们厂里搞加工的二道贩子们迅速暴富,已经不稀罕再做低档西裤,而是改跑广州上货时,终于毛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于是,他们纷纷到市里的服装批发市场买床子或租床子,干起了产销一条龙的买卖。尽管他们加工的西裤还是些低档货,但由于少了中间环节,裤子的利润还是相当可观的。更重要的是,城里的生活让他们见足了世面。一些胆子大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进军广州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嘛。渐渐地,这些老倒子们之间也拉开了档次。有人还成了市场里的大户。他们与城里的年轻的大户们一样坐飞机到广州去上货。这也是大户们的身份象征。而坐卧铺去广州的,无疑属于市场的中户,而像我这类坐硬座的毫无疑问就是小户了。

  “品位”二字是高雄嘴里吐出来频率最高的词汇。高雄挖苦大平唯一的一句话就是:“你咋就这么没品位呢?”每次,高雄傲慢的这么嘴唇一碰,大平就没嗑了。他只能跟高雄玩儿混的。所谓混的,就是破口大骂,啥解恨骂啥,全然不顾及高雄的面子。高雄呢,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转头就走。

  高雄的品位具体体现在浑身上下一水儿的名牌。从衬衣西服到裤子皮鞋,从打火机钱包钢笔到皮带皮包袜子,这些细节一点儿都不马虎。在高雄眼里,细节更重要。这让我们闻所未闻。即使时至今日,这种“武装到牙齿”的绅士打扮也不多见吧。高雄的大哥大,不像小卫那样随便往屁兜儿里一揣,而是装在精致的都彭皮包里。这也很符合高雄的品位。文质彬彬衣着考究的高雄戴着副白框儿眼镜走在街上,俨然就是一介儒商。但只要他一张口,你还是一耳朵就能听出来,他是个卖裤子的。

  高雄从不戴金手链金项链之类的玩意儿。按他的话说,戴那些稀里哗啦的东西是最没有品位的表现,一看就是暴发户。当时小卫正站在旁边,听得脸皮都耷拉下来了。满市场,高雄只给大平面子,别人在他眼里夹都不夹一下。几天后,我们发现小卫手腕上的金手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高雄戴得一模一样的劳力士手表。据小卫说,这块表他花两万多买的,还是水货,商场里标价三万五千元。

  同为年轻人,同为走南闯北的大户,与高雄比起来,那些人咋看咋没有品位。他们冬天穿纯校毕呢大衣(当年军官制服的面料),穿纯“空飞”(空军飞行员的皮毛夹克),虽然价格不菲,每件咋也得个两三千块钱,但看着臃肿窝囊且满大街的人都穿,显然是随大溜儿的行为。东北人特别爱赶时髦,什么东西一时兴,第二天就能臭大街,比风刮得还快。其他季节,那些人穿的衣服也很昂贵,但就是穿不出高雄的品位。连他们自己也承认,但又无力改变。

  记得,那年最流行穿大利来皮鞋,一千三百元一双。市场里的大户,乃至中户小户们,几乎每人脚上都有一双,比海南的经理都多。但高雄却别出心裁穿了双小利来。价钱上两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一双小利来才四百块钱,可穿在高雄脚上顿时显现出它的精巧和卓尔不群。相比之下,大利来则显得笨重,粗俗不堪。

  高雄把油光可鉴的小利来伸到大平的大利来前一比,然后,哈哈大笑,指着大平的鼻子说:“唉呀呀,你怎么花那么多钱买双”大头鞋“呀,真是没品位。”

  气得大平照高雄的屁股踢了一脚,高雄早有防备,一闪身,跑了。大平朝高雄的背影吐了口浓痰。“高事儿B,你他妈除了品位,就不会再说人话了吗?”

  高雄每天八九点钟才上行,比大平和小卫这些小卖的人来得都晚。一天,大平正在挂裤子,见了高雄老远就喊:“高事儿B,你过来。”

  高雄故意慢悠悠地踱过去:“啥事?”

  大平拿挑杆一指高雄:“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高雄从包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慢条斯理地轻轻嗑出一根,然后再把锡纸板板整整地叠好封严。大平一把抢过高雄的软中华,胡乱地拽出一根叼在嘴上。“瞎鸡巴讲究啥,点上。”

  高雄不以为意,说:“你这算什么抽烟的,没烟没火,典型的”蹭“烟抽,不管。”

  大平抡起挑杆:“点不点,快!”

  高雄这才从皮带上的方块皮夹里掏出登喜路打火机,故意往大平鼻子底下一凑,“咔嚓”一声脆响,大平吓得一哆嗦,猛地把头向后一仰。“操你妈,高事儿B,敢耍我。”高雄笑笑,又把打火机凑近大平替他把烟点上。

  大平深吸一口,说:“高事儿B,你家新货啥时候到呀?”

  高雄说:“咋也得四五天吧。”

  大平一本正经地说:“你啥意思呀,是不是故意不想让我代卖呀。我早就听说了,你家明天到货。我问你,就是想考验你一下,你这张狗嘴里能不能吐出一颗象牙。就一颗!看来,你是一句真话都没有了。高事儿B,你听着,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明天到货要是不给我留一包,咱们谁也甭想有好日子过。你豁得出去死,我就豁得出去埋。”

  高雄说:“我家的货凭啥你说啥是啥,别说你个臭代卖的,熟人拿现钱上货还得排个三两天队呢。”

  大平笑着说:“好了,我终于从你这张狗嘴里套出你家啥时候到新货了。货是你的,没错,但我想拿就不是你说了算了。听明白了吧,高事儿B。滚吧,马上从我眼前消失,越快越好。”

  “你他妈这不是臭无赖吗?有本事,你去别人家拿”红门“货代卖试试,就他妈跟我有能耐。要不是冲咱俩多年的交情,我早就找人把你废了。”高雄不急不恼地说。

  大平又笑了:“对,算你说对了,我这B人啥能耐没有,就跟你有能耐。你有办法想去,没办法死去。”

  “我不跟疯狗一般见识,一点儿品位都没有。”

  我发现,他俩斗嘴时,只有扯到品位,高雄才有勇气揶揄大平几句。大平对自己的品位大概也略知一二,便不再吱声了。

  满市场,除了大平,别的业主对高雄可谓毕恭毕敬。谁见了他,都会堆着一脸近乎讨好般的笑容,主动与高雄打招呼。高雄呢,对谁也是客客气气的,站下来,与人随便闲扯几句,然后继续往自家床子走去。有时,高雄也会在某家床子前多站会儿,抽根烟。

  大平告诉我,高雄在谁家床子前站时间久了,准没好事,指定是旁边谁家的货红门了。他是在那儿研究人家的新货呢。

  就这样,高雄从进市场到自家床子,一共不到两百米的距离,他得走上半个来钟头。东瞧瞧,西看看,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该看的全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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