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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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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我突然就充满了悲哀与自责。哎,我竟然忘记了我们的聚会!要知道,近十年来,我们一直恪守着一项重要约定。今天我竟然忘记了。也许男人的自尊或自卑——无论哪一项,都足以影响他的思考和行动。我的失败和失意,让我成了一个恍恍惚惚的人。 为何会在四月一日前夕,茫然踏上远去的列车?是逃避?还是追寻?想起四月很快就要来临,我对自己说,不行,我得回去,得马上回去。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聚会,有热爱饮茶的人,有喜好咖啡的人,有钟情远足的人,有欣赏雪茄的人……他们筹备各种各样的聚会,忙活快乐,令人羡慕。而我们的聚会,却不是这些聚会里的任何一种。如果要确切说,可以说,我们是因死亡而导致的聚会。死亡!有人会因死亡而聚会吗?别人我不知道,我们是这样的。 若干年前,我们这些同乘一架出事飞机的幸存者,手捏着晚报从各地走到一起。你不能想象相逢时情难自禁的情形,每个人热泪盈眶,执手无语。伤感的场景真是难以忘怀。自那之后,我们约定,以后每年春天相聚。在这个世界上,父母给了我们第一次生日,而九年前的四月一日,暴虐而慈悲的命运之神,给了我们另一次生日。我们决定,每年这一天,无论在哪里,我们中的每个人都要赶回来,围炉夜话,共话人生。像一家人一样,亲切,亲热,亲密会合。我们在一起,庆祝一生里最伤痛的偶遇和最幸运的生还。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是一次飞机罹难事件的幸存者。那次罹难正是四月一日。我,唐爱国,张曼联,韩潮……还有其他人——在本书后面,你慢慢会读到的。每年四月一日,我们来到深圳,聚集一起,体会生命的无常和馈赠。每次聚会中,我们盘点人生经历,检视发展和进步。每一个人都呈现真实的自我。在这个人人包裹自己、防范别人的社会里,我们之间的真诚与友爱像鲜花一样盛开。如果没有飞机罹难事件,如果没有亲历那一年黑色四月一日,如果没有深深感受生与死一纸之隔的震撼与警示,我们绝不会这样自觉亲切地聚集。真的!生命脆弱,必须好好对待。生命也敏感,其实读懂彼此也不困难。九年前,我们开始真实表达各自的快乐与忧伤,幸福与不幸。像上市公司一样,在这个小团体里,我们每个人都努力呈现自己整个人生的资产负债表。 现在的我,有些羞于见到他们了。去年下半年,我的事业遭遇从未有过的重大挫折。我的公司倒闭了。现在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失败者。唉,这也许是我走出深圳、茫然奔向北方一个遥远不知名小城的内在动机。我总是依稀听见心里在喊,走吧走吧。天呐,我甚至忘记了我们年复一年的约定。 回到他们当中。是的,回去。我要恪守我们有过的相约和誓言。现在的我,不胜赧然。我已无法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相比。正如一列飞驰的火车,我不幸被抛下,而他们却仍旧呼啸前行。我永远也赶不上他们了。 正在胡思乱想,唐爱国的话筒里传来一阵杂音。他像是起床了,耳机里传来洗手间哗啦啦的冲水声。撒尿啊。奶奶的,他撒尿的声音好大。他说:“你还在马路上闲逛?” “什么马路?”我出神地说。 “哎,你不要总在马路上闲荡……外面台风好大……街上都是落叶,到处是积水……半夜了,一个人有什么好逛?他娘的,你年纪也不小了。”他骂骂咧咧的,呃了一声,仿佛一个饱嗝,又仿佛小便结束,打了个激灵。 深圳又刮台风了?我恍惚地想。 “回家去。如果不想被大树压住,不想被空中掉落的广告牌砸着。如果想活着,就快回家去。你这死鬼。” “好的。我这就回来。”我忧伤地说。 “什么回来?”他吃惊地问。 我没有再理睬他,挂掉了手机。我没有告诉他我去了哪里。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去了哪里。我失踪在荒野里。现在,我要打起精神来,回到深圳去,回到奋斗过的那座城市去。我要重新审视我年轻的人生,思考曾有的生活,检讨我的获得与丧失。 令我惊讶的是,几个小时以后,仿佛神助,前方果真有一座与我想像极其相似的黄土小城出现。更奇妙的是,抵达时,天色正好蒙蒙亮。梦中的边陲小城在天际边隐约现身,仿佛回应我初始的期待和渴望。我不胜惊讶,暗自欢喜良久。在萧瑟的晨光中我下了车。小城了无人迹,临街土路坚硬,寒冷。周围寸草不生。我想在锐利的砾石里寻找青草和鲜花,可那几乎是徒劳。鼻尖上只有呵出的热气在袅袅消失。四周骤来的寒风,吹得脸生痛。简陋的小站有人。我从售票小窗伸手进去想购买一张返程的车票。被告知回程的车,要等明天才有一趟。就是说,我必须在这陌生寒冷的小城住上一晚。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带着失望和沮丧,在一张满是尘土的长椅坐下来。很长时间过去,真的没有一辆列车驶来。窗口里,过早苍老的中年男人裹着件旧蓝大衣,萎缩着坐在斑驳的木桌前,冷漠而好奇地瞅着我发愣。明天?我捂了捂失去知觉的耳朵,站起来朝远处张望。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戈壁滩,春天仿佛悄无声息埋在地底。铁青的寒冷,像锋利的鱼钩一样弥漫在空气里,锐利且无孔不入。我浑身冷到痛,几乎支持不住。天呐,我得去寻找一间烧着炭火的房间住下来,暖一暖身子。然后,搭回程火车回深圳去。 ****** 在人的大脑里,时间这玩意儿,不像在现实中这般固执,永远流逝,一去不回。时间在人的思想、意识和想象里,更像季风和洋流,时而朝这边刮,时而朝那边涌,时而顺淌,时而逆流。在时间面前,多少陈年旧事,都可以像河面来来往往的小船一样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彷佛隐藏着无限风情。 我知道,多年前的那个仲春,是一个无法忘却的噩梦。那一天,对于这世界上其他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对于我们,却是至关重要。那一刻,狰狞的命运之神,差一点,就把我们的咽喉扼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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