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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爱慕他的美和脆弱。这爱慕将会如骨骼般脆弱和坚硬,直到死亡把它摧毁成灰,并再次进入轮回的漫长轨道。

  很久之后,她在梦中又见到这个男子。他们之间有一场对话没有结束。她终于可以说出心里的话。只在这个男子身边,她才觉得是自由的。

  她说,我梦见依旧睡在她卧房旁边。凌晨时分,工作间里响起织布的声音,间歇持续,是从小熟悉的声音。醒不过来,心里想着她已回来,不禁内心释然。我期待她带我上路。期待她从背后拿出一束石竹花。她离去后,我便不知道可以跟随谁。我爱她。在爱她的同时,又轻视她。我站在岸边旁观她如何堕落于海水之中,我看到她死去。

  他目光澄澈地看着她,没有愧疚,也没有伤感。

  她说,这么多年,她有无来到你的梦里。

  有。很多次,她从屋外进来,站在我的身后,双手蒙住我的眼睛。我转过脸去,拉下她的手,看见她脸上有顽皮笑容。她问我,琴药,你害怕吗。我回答她,是,我很害怕。直到我变老,死去,都将如此。

  她说,没有你们,我多么孤单。但我依然在活下去。

  再一次,她试图靠近他。伸出手掌贴在玻璃上,穿越一层冰冷坚硬的隔膜,抚摸他的脸,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亮光闪闪。呵,那是味空亭雨后的月光之下的男子面容。她跪在他身下,抬头看见他。他的脸上有温柔的怅惘,淡淡的感伤,容忍担当她对他的探索和幻觉。即使秉烛夜游,也无法延续欢愉的幻觉,消灭虚空的破碎。他们在那一刻已彼此告别。

  她在玻璃后面无声地说,我爱着你,琴药。你要记得。

  他用眼神回答她,我知道。

  她在玻璃上轻轻留下自己的一个吻。

  此后她游荡人世,情路坎坷,只想寻找回来心里对美和真实曾持有的信仰,却再未得到机会爱上任何一个世间的男女。

  就在他们于法庭见面的1年后,这个男子死于肝癌不治。

  最后一面,告别时,他说,在你彻底离开临远之前,去寻找一下春梅。看看你不存在的故乡,也当替我完成答应过你的诺言。

  她查到路线。先坐飞机,再坐火车,换客车,换当地小巴。一路辗转。形迹越来越荒凉,渐渐失去生机。路上看到因为地震而被劈成两半的山峦,裸露出来的白色伤口触目惊心。地动山摇,地球重新排列秩序。这种力量,人岂能抵挡。她已无法找到一个地方叫春梅。当地人的小巴,载着她穿越过迂回曲折的高山和田野上的窄小路径,始终在兜转。周围是望不到边际的冬季田野。黑灰色一片。草木萧瑟。

  最终,车子停在一个一望无际的旷野里,远处是断裂和创痛的山峦。当地人说,这是地震之后改变的地形,如果想看到村庄的痕迹已绝无可能。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块砖,都被覆没于地面之下。她在旷野呼啸风声中试图往前行走,越走越远。然后在旷野中心,看到一面异常静谧而碧蓝的湖水。

  大湖呈现完美的卵形。孕育过人烟和俗世的气味和痕迹被扫荡一空。湖面上栖息过路灰雁,发出断续苍凉叫声。因为有人迹靠近,这群大鸟在突然之间振翅拍打,如同一股悸动的风暴,飞往空中远去。

  在那一刻,她感受到内心一块沉静的凹陷。她从未见过故乡春梅。此刻她知道,它从未远离。它是她身体内部的骨骼和血肉。它不会消失,她的存在就是它在世间存活的凭据并且将继续延续。

  她脱下一直戴在手上的属于贞谅的钻石戒指,把它丢进湖水之中。站在旁边,为这面与世隔绝因为地震而形成的湖,拍下一幅照片。转身离开。

  她的余生再未回到那里。

  她给远方的作者,写出最后一封电邮:

  有些地方,不想再去,如同有些人,无法再见。不是对方消失或者无法抵达,而是在记忆里,它已成为终结的标记。它打包过往和历史。如果试图掀开微小一角,撕裂之后,倾泻出来的内容使人恐惧。这是一种禁忌,宁愿把它抛弃。如同一种封存,在死去的同时获得永久的生机。

  因此,春梅已死,在我内心却复生寻找根源的意愿,茁壮有活力。我离开澳洲,依然从事义务工作,跟随一个人类学研究小组,来到尼泊尔与西藏南部边缘交界的高山深处。在海拔高达上万英尺的山谷之中,有一群波提亚人。我查阅资料,在地震中失踪的春梅,血缘上与他们有遥远而神秘的牵连。

  跟随小组沿着开满杜鹃花的河流前行,穿越过喜马拉雅山白雪皑皑的山丘,攀过山脉顶峰,来到也许是世界上最高的与世隔绝的村庄。

  在村庄里度过一个月。山谷中气候变幻莫测,阳光灼伤皮肤,疾风和冰雹突然而至,塌方和雪崩随时都会发生。这种生活方式、地理、气候并不使我觉得生疏。融入他们的生活,与他们一起烘烤碾磨大麦,酿啤酒,在田里除草,编织衣物,挤奶,制作干酪,参加驱邪、庆祝和祭祀的仪式。在屋顶平台上唱歌,在月光下盖着牦牛毛毯子睡觉。

  在他们的脸上,我看到自己脸部的轮廓和眼睛的形状。感觉到世间万事万物浑然一体,没有分别。每一个微小个体都是宇宙神秘而不可观测的系统的一份子。在哪里都是归宿。与任何人都有血缘。我已适应在时间缓慢无所事事的地区停留,他们更注重生命的当下感。

  离开村庄之后,我停留在加德满都,在那里加入国际性慈善组织,从事调研和教育。

  时间给人的感受,有时是软的,粘稠的,潮湿的,像湿泥一样包裹,甩脱不掉,纠缠打搅。有时是硬的,是一面可用肉体贴近但无法打碎内核的墙。命运颠簸自有秩序。转折之处总有接应,做出安排。读《圣经》,读到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旷野中去往已定的地域,耶和华一路引领,白天以云柱,夜晚以火柱。渺小微薄如人,在命运的旷野里,能否看清在前方移动着的云柱或者火柱。我相信我看到过。即使没有看到,也不代表它不存在。

  生活如同巨大的幻术。明知如此,步步还需艰难持重,全神贯注。我们渴望做一场离经叛道的嬉戏,如履薄冰,如蹈高空,并且最终不知所踪。爱是和真相共存的幻术。随时老去,随时死去。即便如此,为探寻和得到爱,为获得生命的真实性所付出的代价,依旧是这个幻术中最令人迷醉和感动的核心。

  即便,在爱呈现出真相的同时,它们注定在这此刻融为一体共同消失。

  迄今,我所经历的都已说尽。即便你从不回信,但我知道你在阅读。我所需要的,也不是回复,而是让你知道我的存在。我在这里,我以这样的形态存在。如此,我们之间便有了关联,这对我很重要。

  我将停止写信给你,但不觉得需要跟你道别,因为我们还未曾以生命真实质地相逢交会。我不说再见。我期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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