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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睡了多久,几个小时,几十分钟,不知道。醒过来浑身冰冷发硬,封闭的环形走廊,照明灯光星星点点洒落。没有窗口可以看见天色变化,但她感觉已是凌晨。内心有无限寥落洞明,如同少年时独自在空旷房间里醒来,猜测失踪的贞谅是否回返。如同手里捧着一面镜子,小心翼翼,背负难以置放的重量和易碎的前景。安静下来,反省和回望一路选择,原来是一次机会。给心摁上最为切实笃定的一个长铁钉,这样能够在现实中彻底沉默。才能让自己平静。

  仿佛是多年生活带来的灵敏感应,突然房门打开,他穿着酒店浴袍出来探望。见到坐在门外地毯上的她,极为惊惧,两个人顿时僵持无法动弹。她支撑身体从地毯上站起来,眼神安宁地看着他。无话可对,心如止水。对他轻轻摆了一下手转身离开,当晚直接开车3个小时回到家里。

  次日黄昏,男子回来,神情憔悴。她什么也没说,在厨房里给孩子们做饭。吃完饭收拾餐桌和厨房。让他们洗澡。讲故事唱歌哄他们入睡。忙完一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体育频道。她走进卧室,看见他躺在床上,空气中都是酒精的气味。他喝了烈酒,但还没有喝醉,也许只是想感觉舒服一些。

  她走过去,抚摸他的额头,手指轻轻拂过他额际头发,如同安抚顽劣迟归的孩子。他把脑袋埋在她腿上,愧疚无措,泪如雨下开始抽泣。他说,Fiona,你可爱我,你有无真正爱过我。她停顿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一直迟疑,最终依然只有沉默。他的微笑仿佛是嘲笑自己却有一种悲戚,轻声说,其实我在万象遇见你就已知道,我是你操纵在手里的工具。家,孩子,我的爱。这一切有无让你觉得安全。有无让你感觉到最终的满足。有无让你得到归宿。我知道你没有。我曾深深爱过你,你可知道。

  但是。他知道什么是爱。她想,连她自己都未曾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可以长久和坚定的爱,什么是充满温柔和忍耐的爱,什么是不会变化不会消减不会失去的爱。呵。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只见到过人为爱所迷惘,所翻腾,所覆盖,所毁灭,所撕裂,所粉碎。世间所谓的爱,最终都不过是人们各自的失望。所有人,一定还未曾得到爱的真谛。

  她说,如今你想怎样。她在此刻心里已完全清朗。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她想跟我结婚,但我要你和孩子。

  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清晰地问他,Ian,告诉我,你出去是否觉得快乐,你快乐吗。

  他说,是。我快乐。我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快乐。

  她说,那么,我们离婚吧。生命中任何稳固和安全的存在,都比不上我们内心的快乐重要,哪怕是暂时的存在都是值得。相信我。它值得你去追寻。

  她又说,不要觉得这是你的过错。我不觉得我们需要别人或爱上别人,是一种过错。唯一的过错,只是我们不够强大。

  婚姻,如同湍急水流冲刷身心,她最终知道,它要奔向它自身组成所形成的秩序和方向,而不是用以满足个体内心的意愿和妄想。

  每个人都希望它带来愉悦、饱足、和谐、舒适、温暖、安全。这是一厢情愿的念头。这条河流的方向,最终远方是获得释然和自由。真正的自由,则是放弃我们对他人的要求和期望,放弃对外在形式的依赖和需索。最终,是对自己所坚持的意愿和妄想的放弃。这种放弃,并不令她觉得婚姻使人头破血流或者一撅不振。这是命运赐予给人的一次机会。给予休憩、完成以及思省。

  跳进一条危险的河流,去了解自由的真相,并让自己得到洁净。

  她在幼儿园的窗外,默默观察孩子在教室里面的活动。两个孩子都给了他,他以及他的家人极为喜爱两个混血孩子。她打算离开南半球,什么都没有要,只想离开5年僵滞停顿的生活环境。无法跟孩子在一起。也许也可以像贞谅,带着孩子在世间东奔西颠,但她不觉得这是好的方式。这个家庭式幼儿园提倡美德、素食、劳动、安静,把孩子托付给一个小范围的有规范的社会是必要的。他们在那里受到理念的约束和指导,周围都是同类,不会觉得隔离和边缘。

  孩子们在活动室里严肃地模仿大人的举动,给别人倒茶递送点心,彼此礼貌问候,各自专注地做手工活动。他们的世界简单明了充满能量,尚与幼兽同类,一旦成长就会身心混沌分裂。成年人的世界如同黑洞。即使如此,她并不因为把他们带到世界上来而感觉负疚。她遇见一个善良及时的男子,与他一起孕育生命。生养,哺育,直到他们将最终离开,开始独立崭新的生活。

  生育孩子,是她所需要的一种处理生命的方式。他们的存在,则最终会成为他们的生命方式。这是两清的。

  但是此刻,让我们来玩耍吧。她用力抱起孩子,感觉到手臂的强壮心脏的跃动,正面对视,微笑,深深而长久凝望彼此眼睛。这样的时刻,她都会一再被他们的美丽感动。幼小孩童散发出光芒一般的芬芳和活力,这种澄澈,明亮,天真,力量。女人生下一个孩子,就有机会一再体会和回味这种对美丽的感动和折服。观察孩子的眉眼,嘴唇,脸颊,小手,小脚,逐一亲吻。她这样单纯地恋慕和崇敬幼小的孩子。全身心的热情,真心实意,超过她对这个世界的期望。这是一个母亲能够得到的最为宽厚充沛的回报。

  她与孩子外出,并不指导方向,总是默默跟随其后,观察,聆听,不受注意地保护他们,由他们活泼奔跑,做一切感兴趣的事情。他指责她对孩子的态度太过纵容和自由散漫,认为应该讲求规则。她说,真正的规则是人内心的信念。他们只能在实践中具备信念,而不是所谓的该往东还是该往西,该洗手还是该睡觉的规则。人要先把自己弄脏,弄痛,知道失望和伤害是什么,才会知道什么是真实。也许。说这样的话,也显示出一种理所当然的轻率。过程的复杂性总是会超过人的经验,但她依旧具备一种信心。

  总有一天,幼小的孩子都会明白,明白母亲去过的地方留下的记忆做过的决定经历过的颠沛流离。明白父母之间的关系。明白人性的无奈,无解,所有细微褶皱层面里的内容,以及生活形式的多样性和其本质上的残酷直接。是的。终究都会明白。

  她要再次远行。

  她梦见和这个男子睡在同一床上。

  在清远山古老荒废寺院旁边的小旅馆。榻榻米房间,窗口处可见茫茫大雪,弥漫灰白空远的山岭,雪粒子敲打玻璃发出叮叮咚咚脆响。他在背后抱住她的身体,尽量克制举动试图不惊动无形,但仍无法控制某种致命的激情。剧烈的肉身热量,拍在她的背上,渗透到骨血里。声息在寂静中被放大振动,一面起伏着的辽阔的爱欲的海洋。

  在现实中,他们从未互相占有和归属。此刻却有一个仪式需要完成。相会、出发、泅渡、回归。这是在梦中完成的期待于虚无的旅程,务必跃身而入,以真实赤裸相呈。使之终结。

  只是,这灼热与愉悦因何而生。如果说它们不是凭空而起,那么一定有其确凿来处。追逐一束光源一条追溯而上的道路。皮肤渗出细密汗水。他的身体如同遵循一种指令,在她体内生长、延伸、饱满。这活跃的传递,静默的渴求。耳边发出的低沉呼吸,律动的潮水起伏。她期待被这个男子的生命交换、充盈、清空、净化。

  某种回声从胸腔里面逼出,在喉咙中窜动,在空气里发出嘶嘶碰撞。哭泣,也是同样的发声方式,只是两者表达截然不同。这叫声,干脆,洁净,单纯,如同密林深处在花丛中迷失了道路的幼兽,带着隐约无助和期待,知道归途所在。此刻,他们是安全的,拥有时间和信任。等待最终火焰般亮光在腹腔凝聚成形,无声迸发,贯穿身体,从头部中心喷涌而出。融入空无。

  也许她从未轻易信任过人的本身,却信任肉体。它是不附带形式理论的光明的存在。没有权力,没有谎言,没有怀疑,没有惶惑,没有贫乏,没有对抗。只有交付,融合,芳香,天真。情欲被提炼至幽蓝明亮的生命火苗。在一切被冲破的瞬间,肉体在虚空里碎裂。人也许应该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这深刻喜悦逼近死亡边缘。而死亡,也许是人最为终极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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