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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那个暑假过后,我爸和我妈就要下放去海南岛劳动了。

  我爸后来告诉我,当时准备把我们也带去海南岛的,是吴君慈的爸爸吴济生叔叔及朱海燕的爸爸朱毅叔叔知道以后,都私下劝我爸我妈不要把孩子带去,海南岛的条件太艰苦了。我爸妈这才把我们留下,并请奶奶继续照顾我们。临走前,我妈妈对我说:“我们走了,家里你是老大,是一家之主了。机关里每个月会从我们工资中扣一百元给你们做生活费。你要学会记账,要常给我们写信。”

  没多久他们就去了海南岛,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右派不右派的。后来明显感到机关里的叔叔和阿姨变得怪怪的,以前我有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会答我,现在我叫他们,他们却假装没听见不理我了。只有一个张春生叔叔经常来嘘寒问暖地关照我们,还大声叫我和弟弟们的名字,毫不顾忌,奶奶说:“张叔叔最好。”

  我爸我妈走后,侨委管总务的叔叔就通知我们搬家。我们被指定搬到海棠院后面西南角一个小平房里,才十多平方米。一个双架床,我睡上铺,安弟睡下铺;奶奶和安末睡一个双人床;房子中间再放一个煤炉,家里就塞得满满当当的。我的床后面有一个很高的小窗,窗后是篮球场,窗外墙下是侨委大院的煤堆,煤堆很潮湿,于是,我们的后墙就有一圈一圈的湿的黑印子。

  我的脾气从此开始变得很坏。我11岁,安弟8岁,刚上小学,安末才6岁。两个不懂事的弟弟常到处玩,每天吃饭都要找他们回来,有时叫遍整个大院都找不到,我就到处大声喊,着急了还打他们。

  冬天时候,有一次我去上学,那天刮着西北风,看到大院门房的墙上贴着大布告说:吴昭被划成右派分子,彭光涵右倾,并说他们被下放到海南岛劳动改造。侨委有个叫小耿的通信员,从小是孤儿,没什么文化。小耿刚来侨委时才十七八岁,他天生一种怪病,经常要捡烧过的煤核吃,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被治好了。我小时候,曾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在侨委大院里兜风。小耿叔叔那时候20岁左右,也被打成了右派。40年以后我们在深圳相见时,他跟我说,“哎呀,你妈妈当年在被打成右派以前,进出侨委大院都是唱着歌的。”可是,从那段时间之后妈妈脸上常常挂着悲伤的神情,再也听不到妈妈的笑声和歌声了。

  那时我姥爷已经七十多岁了,他方脸,身材高大,腰板很挺。他喜欢下围棋,养盆景山水;小时候,他还教我描红,写大字。可那时他已中风了,腿也瘸了,拄着拐杖,表情木讷,很少说话。他和我舅舅、舅妈住在一起。有一次,我向舅舅发牢骚,说机关里的人很坏,翻脸不认人,叫他们“叔叔、阿姨”他们都不理人,态度很不好。但我每月还要去领生活费,我讨厌跟他们打交道。我舅舅一听就很紧张地对我说:你们小孩子不懂事,可别乱说话。如果让人家听到传出去可不得了。右派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分子,你爸妈虽然犯的可能是工作上的错误,但人家是把他们当作敌我矛盾来看的。

  舅妈是个上海人,跟舅舅是同单位的,在煤炭部。他们是给排水的工程师。不久,舅舅也经常到大庆油田等地出差,很辛苦。过了一两年,他和舅妈有了小孩以后就主动要求下放,到内蒙的乌达矿务局去了。

  舅舅一家离开北京以后,我姥爷就请他的一个老棋友来照顾他,但那老先生也很老了。

  侨委大院已经很少见到干部们打球了,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了。下班以后都各回各家,侨委大院显得冷清萧条。

  ⒋ 1958年太保街小学

  “阿哥阿妹情意长……”

  我转学到太保街小学(现在叫做雍和宫小学),上五年级。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叫曹邦彦,他的样子像个军人。

  曹老师留的作业特别多。在育才小学的时候,我们下午两节课结束以后,作业也就差不多做完了。从来没有觉得功课有什么压力,下了课就是玩儿。可是在这里,我每天做功课都要写到半夜一两点钟,课文要抄很多遍,还要背诵。为了写得快,同学们都用格尺在下面顶着写,这样写出来的字下部都是连在一起的,很难看。我不学他们,所以写得很慢。老师见到我的作业本,很喜欢我,有一次考试交试卷,曹老师拿着我的试卷对同学们说,你们看彭安鸽的试卷多干净,字多漂亮,你们的卷子如果像这样,作业做不完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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