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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晚上睡不着觉,我爸就哄我跟我弟弟,给我们讲故事。讲小蚂蚁爬上三轮车浪迹天涯的故事。爸爸还爱给我们画画,他最爱画小咯咯(小鸡)。有一次,我爸到幼儿园接我的时候,托儿所的阿姨就对他说:“哇,你是画家?给我们画幅画吧。”原来,阿姨问我爸爸是干什么的,我就说爸爸是画画的,那时我也不知道爸爸是干什么的。

  有一个星期天,我爸和我妈带我和侨委的叔叔阿姨们一起去游颐和园。他们大人又是划船,又是游泳;休息的时候,他们坐在昆明湖边喝着茶,嗑着瓜子,谈笑风生的。只有我一个小孩,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吃着零食。有一个阿姨见我的样子怪怪的,可能很有趣,于是笑着叫大家看我。当大家都看着我笑的时候,我“哇”的一声哭了。

  爸爸喜欢给我们拍照。让我们摆出各种姿势,有骑小三轮车的、挎玩具步枪的和戴空军军帽的,他在按快门之前总是叫我们:“乐一个!”我们家有些相片还是照相馆师傅手工上色的,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记忆。

  青梅竹马海棠院

  1952年,我们家搬到了王大人胡同1号的海棠院。

  北新桥王大人胡同1号,也称“侨委大院”,是侨委会的办公所在地。侨委的大部分干部的宿舍也在这里。大门坐北朝南,进门左边是一座四层的办公楼,右边是一座大礼堂。办公楼的背后是一个大花园,前边是各种花圃,旁边种着夹竹桃,还有丁香花树。花园里有羽毛球场,它的北边是种花的玻璃暖房,路边是针松的树墙。花房后面是一片小柏树林,再往北是篮球场和单双杠、沙坑等运动设施,篮球场北边是一栋四层的宿舍楼。

  解放初,侨委的干部大部分是来自马来亚、菲律宾、印度尼西亚以及泰国、缅甸和越南等地的归国华侨。当年,他们都很年轻,每天下班以后,篮球场和羽毛球场上都是热火朝天的。在篮球场上,有一个叔叔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前胸和背后都印着一只跃起的白猫。他告诉我,他原先是泰国黑猫俱乐部的主力队员。羽毛球场上,有全国冠军侯家昌的两个哥哥“大侯”和“二侯”,他们的水平都是国家级的。每天傍晚,球场上可热闹了。到了冬天,花园的花都谢了,于是机关干部们就泼上水,冻成冰,成了溜冰场。大院的大人小孩都爱滑冰。每逢假日,大礼堂都举行舞会,舞会上的灯光很暗。我爸说,侨委的晚会上,我妈的独唱已经是“保留节目”了。我妈会唱延安时期的所有歌曲,还有许多苏联的歌。我至今一听到那些老歌儿仍觉得特别亲切。

  侨委大院的东边是从南到北一连三个四合院。最南面的叫做“假山院”,因为院子前面有假山、太湖石和竹林。假山院的北边是海棠院,从门楼走进去,是小卵石砌成花纹的甬道,甬道把院子分成四块,每一块都种着一棵海棠树,树下有浅浅的小草,其中有三棵海棠树可能已经有百年树龄了,树冠把这占地约有一亩的院子的大部分都遮住了。春天开花时,整个院里都是花香,树上挂满一簇簇的粉红色、粉白色的花团。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爬上树干玩,常把那些花瓣震下来,像下雪一样。甬道旁还有一排碗口粗的白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哗啦响。每年暑假的时候,睡午觉醒来,我们家的老保姆——我们叫她奶奶,她是老北京人——就端来海棠果煮的糖水给我们喝。

  海棠院住了10户人家。我家住三间大北房,门口有高台阶和石狮子。左右两排厢房住了大概有六七家。院子里比我大的孩子只有吴济生叔叔家的老大吴超明,他很爱玩也很会玩。他喜欢养鸽子,经常带着我们爬上房顶放鸽子,拿一个旗杆,扯上红布招鸽子。我记得有一次他还买到一对棕色的跟斗鸽,是很名贵的品种,它们会在空中翻跟斗。他还买来各种各样的鸽子哨戴在鸽子的尾巴上,鸽群飞起来,整个侨委大院的上空都萦绕着鸽哨声。他还带我们捉蛐蛐、斗蛐蛐。

  这三个四合院里有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一个叫吴君慈,一个叫李可克,还有一个叫朱海燕。我们经常一起玩跳房子、丢沙包、揣拐。男孩女孩两小无猜,每年的寒假和暑假,我们都玩在一起。后来上小学三年级,有一次去跟吴君慈借冰鞋滑冰,她见了我居然脸红害羞了,在学校里男女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从此,我们长大了。

  侨委大院的东北角的院子叫“烟筒院”,院里有一个供暖气的锅炉房,院中央矗立着一根大烟囱,旁边是一个煤渣堆。有一次,我跟一个男孩子从后院爬上煤渣堆,上了围墙,看见外面有一群男孩。他们见了我们就用石子扔我们,我们也捡起煤渣就往外扔,我的煤渣扔歪了,打到了蹲在旁边玩的一个小男孩的头上,他的头被打破了,大声哭起来了。我很害怕,就跑回家了。对方家长找侨委大院交涉,门房的叔叔带他们到院子里问是谁干的,我跑出来承认了。我爸爸、妈妈就出去赔礼道歉,还带那个孩子去了医院。我家“奶奶”的家就住在“烟筒院”的围墙外的北小街里,她告诉我:被我打破头的小孩是个很乖的孩子。

  我爸妈都配有手枪,我爸的手枪是个小左轮,我妈的是一把很漂亮的小手枪。我经常看见爸爸从抽屉里取出手枪来擦拭。有时趁他们不在,我就偷偷找来锁匙,悄悄地玩一会儿又放回去。

  那时侨委大院里还有一帮大孩子,他们正上高中,准备考大学。大哥哥们经常踢足球,我给他们守大门。后来郑丹、郑小鹰两兄妹考上了音乐学院,现在是有名的音乐家;叶小宝考上戏剧学院;还有一个大哥哥赵守凯考上了电影学院;我同学吴剑平的哥哥叫吴充实,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后从事原子弹的研制,成为核化工领域的专家。

  吴超明和邱苏达到部队当兵了。60年代,部队搞大比武的时候,他们都是所在部队的尖子。吴超明告诉我,他的枪法特准,他所在的“杨村兵”部队是人民解放军的招牌,专门为首长检阅和给外宾表演而进行演习训练的。邱苏达参加的是驻内蒙的部队,他是拼刺刀的尖子。他们常常给我讲在部队的事,讲他们的训练。拼刺刀比赛时在木枪前扎一个装滑石粉的小布袋,双方都光着膀子对刺。刺到了对方就会在对方身上流下一个白色的印儿,为着本方部队的荣誉,那是毫不留情的。我特别羡慕他们,长大了我也要当兵。哪知道我后来只当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土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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