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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费飞从远处目睹着盛殓王佳梅的棺材入土,听完田发河与柳叶儿最后的悲号,一直待到下午人们都散去之后,费飞方走过去。他看见一座较大的墓冢前,新起了一个小土堆儿。

  费飞在小坟冢前跪下来,嗓子眼里嗬啦出几句怪声,泪水哗哗又流出来。费飞从潜意识感觉到了,从此,他将失去他此生此世唯一的情人。

  ——不能不承认,故事讲到这里,才让人听出了味道。

  但我想,跪在墓前的费飞也许不会感觉到,埋进土里的王佳梅也许比她活着的时候幸福得多,快乐得多。因为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她至亲至爱的老父的怀抱。

  费飞埋着头,在墓前竟不知坐了多久。

  快到下午,天色忽然灰暗下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先以几粒微小的雪花试探着从天空飘落下来,落到费飞脖颈里,首先让他感到了凉意。费飞伸开手掌,让一粒雪花落到手掌,看它化掉。这时,费飞脑海里想起《诗经》里的一个意境,虽然他想不起那首诗的诗句,但悲哀却由此更深地钻进他的骨头里。

  费飞悲凄凄地想,人常说人生倥偬如白驹过隙。王佳梅的生命,却像他手掌里刚刚化去的那粒晶莹的雪花一样,说消逝一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这一瞬的记忆,是刻写进灵魂的。

  这让我想起头些年里,那一天作家开会。我看见他在会议桌的对面,拿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断地看我,似乎有话要说。到晚上他来了,将一本书摔在我的面前,喊叫道:“狗日的,这个题材,竟让他抢在前面写了!”

  我瞥了一眼,竟是几天前推荐给他读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想不到老家伙几夜未眠,读完了它。那时我尚不知费飞与其中的主人公有类似的遭遇,还体会不出他为何如此感慨。

  “看看人家!张孝来你小子,你看看人家张贤亮!”

  费飞名义上拿我说事,实际是自己对自己说道:“你看看人家王蒙!看看人家的作品!没说写作就得像牛虻一样,叮住牛屁股,不扎出血来,决不松口!”

  我点点头,认为他说得很对。费飞说:“这事需要好好总结一下,为什么他们写得出来我们却写不出来呢?他们有才气自然不必多说,关键是人家洞晓那个时期里他们丢失的是什么!你弄明白了吗?”

  “该不会是有人偷了他们的钱包?”我开玩笑说。

  “你胡扯什么呀!这之前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体面人,可以说风华正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但一夜之间体面丧尽,你想想那种感觉……”

  “如今他们可都是挣回了自己足够的体面。”

  费飞听出我暗含讥讽他属于那个阶层,却没有“挣回自己足够的体面”的意思,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道:“你怎能这样理解问题!”

  说完这话,正巧刘晓君在门外喊他,他转身撂下一句:“你没那经历,是不会理解那种刻骨的感受的!”

  又是一段闲话,还是听费飞说。

  那天他从坟地回来,到了晚上,自感到身体不对了。也是连日的伤感,加之在此之前又略微受些风寒,平时饭食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个调理,在坟头又遭受了大半天风刀霜剑的刺激,进到窑里便躺倒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夜,病情发作起来。费飞发起了高烧。

  情况不妙的是,在锅山镇这种地方无人知晓。

  费飞感觉清醒一时糊涂一日,糊涂中几乎丧失神志。昏迷中费飞感觉像是回到旧朝代里,变成一位出门赶考的秀才,不知不觉间迷了路,先是进入到一片沙漠里,口渴的感觉一直纠缠和折磨着他。他呼喊着,但周围没有回音。

  他感觉沙漠的高热已经将他烧烤成一具干尸。他对生命已经失去指望。不过,他突然奇迹般地看见了一条河。为了喝到水他像兽物一样,匍匐着爬过去,将头埋在河水里,喝了许多许多的水后,抬起头,河面上,照见他自己可怜的孤独的影子,与此同时,一种强大的悲伤冲开了他的心扉。他哭泣起来,像十岁孩子一般,十分委屈地哭喊着:“妈呀——我的妈——妈……”

  忽然,他被什么力量推了一把,一头栽进河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段木头漂在河的河面上,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地往下游漂去。悠悠乎乎,漂啊漂的,不知要漂流到什么地方。不过他想起来了,这是在家乡附近的汉江上。两岸高耸的山崖上有着许多葱茏的林木。突然他看见一个乡间女人在岸旁的大石上洗衣服,那女人生着美人的身段。他从女人身边漂过的刹那,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声:“救,救命——”

  那美人伸出纤柔的手来,拽了他一把。他被救上岸,并被搀扶到一棵大柳树下。他影影糊糊听见一男一女在自己耳边说话,声音他有点儿熟悉,但一时记不起他们叫什么名字。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他端来一碗米汤,扶起他,给他喂下去。

  米汤真好喝。

  他感觉美人的手接触他皮肤时,与他有无言的沟通。

  柳树的枝条在轻风中摆动,阳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心想要哭诉。不过,他不想像那些粗人那样,直截了当地边哭边诉。他是用文学化的方式,极尽渲染之能事地告诉他们,他个人的经历,是一个悲惨的历史故事。

  即,在此之前,他是一个有身份的读书人,出生在富贵的人家,衣着体面,随身带着钱币,也有几本珍贵的书籍。在路上行走,不知何故遇见了一群强盗。强盗掠夺去他的钱财,剥光他的外衣,还撕毁了他的书,然后将他推进河里,顺水漂流。他成了没有根茎的茅萍,剥离了皮子的绒毛,这便是他的遭遇。他像个穷叫花子,甚至连叫花子也不如。叫花子可以张口大爷大娘的讨饭,但他碍着读书人的面子,却不能够。所以,他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他情面上很不好意思,身体又衰弱之极,连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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