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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受罪,你是太受罪了!”我感慨地插言道。

  “我太敏感了,太脆弱了。”费飞大发感慨说道。

  我与他话题自然又转到写作上,他说:“总结我这一生,或许像我这种血型这种性格的人,不适合搞写作这个专业。写小说在我看,必得是天生不可。这些人除了灵性之外,性格要比一般人顽强,甚至得有点钻牛角一般的驴劲儿,特别是写长篇小说,必须是雷打不动,每时每刻都钻在写作里,不怕外界的干扰。说句揭我自己老底的话,我这人自小干事便摇来摆去,没个恒心,对自己干这个职业,一直就不怎么自信,很不自信!要不是当初国家给我发着工资,确定了写作这门职业,或许我早改行干其他的去了。张孝来你平日也说我,自责过甚。其实,我是心底里安定不下来。真要说起写作这事,你就得拿出旧社会里的科考狠劲儿,把功夫下到了不怕事情不成。你看看人家程远之和闻念楚,走哪里写哪里,拿命赌上地写,到底把文章的事情弄成了!可我始终没弄成一件正经东西!”

  费飞说到这里,他的脸浮上羞惭的表情。

  “你老太自谦了!你有你的特点,怎么说这样的话!”

  “可是,确切地说,写作没给我带来愉快。”

  我不能同意他的这种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像他这种人从写作职业里捞取的,已经不仅仅是愉快了。这个意思当然我不能明言,此时的我也只是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此时,我听见院里声音大作,是老作家陶宏迁和马恭明在互相问候。他们是去锅炉房里打开水,遇在一起。这两个人当年是扭着秧歌进城的老文艺战士。他们和费飞关系不错,几位老人每天上午打回开水后,除喝茶看报之外,互相串门,聚在一起搓搓麻将,然后开怀畅谈。

  “看见了没?”费飞指了指窗外,感伤地说,“我有时对别人也说,我们这些人,如今也就像杂技团的猴子,当别人需要你的时候,牵你出来耍一耍。”

  的确,由于许多个人原因,他们不再提笔写作了。只是到了每年的五六月份,需要发表一篇关于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纪念文章,这篇文章是必须写的,也是上级组织和宣传部门指名道姓要他们写的。这是一种荣誉,安排给他们每个老作家露脸的机会。或许有人会埋怨我东拉西扯,尽说一些与正题无关的闲话。费飞再没水平,也不至于如此庸俗。我感觉这埋怨有一定道理,不过,我的意思是要告诉大家,晚年的费飞竟是多么的无聊。这就接着听费飞讲——

  “你不知道,自王佳梅抓进'反坏队'里以后,我的思路随之也跟着混乱了。一连几日,我都是胡吃乱睡。只觉得天昏地暗,早晨起来以为是下午,下午起来却以为天刚发亮。时间被我整个儿弄颠倒了……”

  费飞说的也的确是事实。不过后来的一天,费飞突然觉得思路清晰起来。他发觉《锅山风云》中的地主女儿刘碧云最终出路是,按照杨宏灏的遗愿和安排,奔赴延安,走上革命道路。

  他坐在桌前,摊开稿纸正欲下笔,只听得外面大街上人声鼎沸,其间一个男人凄厉的哭嚎声由东而来,又往西而去。费飞辨别出是田发河的哭声,思忖着出大事了,撇下笔追出去。打远望去,只见饭馆门前围了许多村民。有人看清了,从场子里撤出来,抹着泪往回走。费飞拦住打问:“怎么了?”

  “田发河的女人死了。”

  “什么?谁死了?”

  “他那女人,怀的娃早产了,大出血死了。”

  费飞像挨了一闷棍,后退几大步,靠在土墙上。

  他失去了记忆。不过,他隐隐约约记得,他没再往前走而是转过身,手扶着墙,脚下也不知怎么绞缠,摸回到了窑里。

  “你没过去看来是对的。”我肯定地说。

  费飞明智的选择转身往回走。躲开众人的目光,他跌跌撞撞回到窑里,扑上炕跪了下来,手摸着被王佳梅的身子曾经许多次磨蹭接触过的褥单,压抑不住的悲苦从嗓子眼儿里一气号啕出声来。他的这声音,做邻居的四婶是听得见的。因为,晓得底细的人们互相传播消息时,曾有人打问费飞是什么感觉,四婶告诉他们说:“他呀,门不敢出,躲窑里一个人偷哭!”

  36

  几日里,费飞除了低着头去黄香莲家吃饭,竟没敢在人前露面。但他从老寡妇的絮叨中,得知了殡葬王佳梅的日子,以及坟地所处的位置。还提及一个话头是,这次竟多亏了王佳梅的一个自家妹子,悲伤之余帮着田发河里里外外的操持招呼,手脚好不利落,让锅山镇的老人婆妇们赞叹不已。

  这一日。费飞晚起几个时辰,端了牙缸出窑门刷牙,牙刷刚含进口里,听见镇子里响起了一曲单调却嘹亮的唢呐声。费飞立刻估摸出是什么情况了,连忙简单漱了漱口,脸不及洗,大跨步出了院门。老远望见苍茫阴郁的天空下,披麻戴孝的田发河赶着老牛车出了村口。牛车上放着王佳梅的棺材,凄凄落落,往镇东坡上的豁崖下移动。后面跟随着穿孝服的柳叶儿,嘤嘤地哭泣。费飞从老寡妇那里闻知,政府有规定,不允许村里人为王佳梅送葬,也不许田发河大张旗鼓,只准请一个唢呐手单吹。

  费飞为避开眼目,绕道赶到小尾巴河的豁崖下。为了选取一个安全合适的角度,他像一只孤狼,狂奔疾走,距豁崖百米处的高坡上,他躲进一片矮木丛里,往豁崖下看,只见那里黑压压地聚集了许多男女。看样子,他们都是来送葬的。为他们的老掌柜,为老掌柜的后人,锅山镇里这位既是空前也是绝后的遗世美人——为她的入土,来洒一掬同情之泪。

  不过,王佳梅这一死,他们心里从此也就干净了。不然的话,他们总会记起旧年代里,那位奇迹般的,曾给锅山镇一方土地带来过短暂的繁荣和温饱的乡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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