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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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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人,”女人仍在说,“你不知自己照看自己,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不知天底下哪个女人来疼你!唉,说来也是我轻贱,我昼不思茶夜不思寐,操的这心,也不知因什么!” 费飞讲述到这里,竟至于老泪纵横,一声声哽咽。那许多的泪水,又都抹在他干枯的手掌里。我站立起来,心想,凭他故事讲到这种地方,或许让他哭上一哭好些。 他这泪水,我想是真的。 这时也因为天大亮了,妻子云萍穿戴起来正欲梳洗,听见我书房这面声音不对,走过来数落我道:“孝来你干什么呀,惹费伯伯伤心!” “快走快走,这里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我笑笑,挥手将云萍赶出去。 费飞从痛苦里缓缓地抬起头来。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的头颅,像从重重大山压抑里抬起一样,艰难而悲壮。他此时的这张脸,比往日又多了些皱纹,又苍老了许多。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从他这种苍老的表情里,居然看到了一丝让人可以称之为崇高的那一份感觉。由此,我也突然间吃惊地发现我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口口声声称呼他老师,其实从心底深处却并没有真正尊敬过他。原来自以为忠厚的鄙人,骨子里头也有着虚伪和痞性的一面。我瞧不起他虚伪的同时,自己也并非能去真正的诚实。只要进入到这圈子,无不如此。 是的,长久以来,我真的并没有真正地尊重过这位坐在我面前的可怜老人。他是我文学的引路人,虽然与我一起做过一些投机取巧的勾当,但他也给我灌输一些正经的东西,比如他不厌其烦地对我絮叨,给我讲《诗经》,讲《离骚》;讲苏东坡,讲陶渊明;讲沈从文,讲张爱玲……讲作为一个真正文人应有的常识与操行,如何甘心寂寞,抱负远大,如此等等。有些尽管他自己不具备,但只要他知道,都一丝不落地讲到了。他为我真是煞费苦心。回忆我刚从县文化馆调到城里的那段日子,由于和妻子两地分居,老头子和刘晓君没少照顾我。中秋节给我送粽子,冬至叫到他家中吃饺子,如此等等。那时我一人暂住在作协的阅览室里。后来若不是他将他的单人床腾出来送给我,阅览室那张旧连椅不知我将它睡到驴年马月。真的,从另一方面说,他是个心地很善很善的老人。 费飞继续说:“打这以后,我又开始常去饭馆里;她也时不时地来看看我。我写作时断时续,不过好歹还在写着,但已经没有开始那种艰难了。我想,那段日子我不搭理她,竟有些冤枉她。” “的确如此。”我说,“你自己收到电报晚了,与人家王佳梅何干?你不放过人家,心眼也太小了。” “现在想来是这道理。不过,经历过一段别扭之后,我们都冷静了下来。这后来的时期,我也不再去想她的什么出身不出身了,只将她看作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女人,日间总宠着她。她呢,也比以往将我照顾得更仔细,更殷勤了。我的衣服,不待脱下来便被她强拿去。我的饭食从早到晚,每顿饭都有她在心里记挂着。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她便将烤得焦黄焦黄的火烧给我送来,放在我的枕头旁边,里头夹着我爱吃的羊臊子肉,咬一口能让人香三天。我心安理得地享用。吃罢早饭,开始写作,灵感泉涌,下笔如飞。那日子真的令我终生难忘……” 费飞讲得直流口水,看来烧饼的滋味太美妙了! 我却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一种只有在偷偷摸摸的爱情里才会有的极致的关怀和慰藉。是的,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夫妻一般是不会这样经心经意地体贴对方的。 费飞说到这里,停顿住,似乎是在等待我回味够他讲述里的滋味以后,才准备继续往下讲。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小学校的操场?”费飞问我,看到我点头后,接着说,“我前面说过,那时候,每逢礼拜六的下午,我常到你们锅山镇的小学校里,和你们搞体育的万老师一起,带着学生在操场上,给小学生们指导打垒球……” 我当然记得此事。并且我还了解到,经费飞的调教,锅山镇的孩子们进步很快。此后的许多年,一直保持着县北地区的冠军荣誉。不是“文革”期间将此项运动看成是帝修反黑货的话,这运动项目或许可以延续到今天。前些日子我回到村子,一些五十岁上下的乡民还问候他们当年的费教练,还絮絮叨叨地回忆费教练如何指导他们打球的经历。我能感到,这些朴实的人们并没有忘记费飞。但是此时费飞要讲述的,是他在带领孩子们打垒球的星期六下午,被他梦中不断预感的悲剧终于发生了。 在这里,我且替费飞做点讲述时气氛的描述。——因为这时天色大亮,作家大院里已经像车马走市一样乱乱哄哄。费飞讲述的情绪,显然已不如夜深人静时那般投入了。故事讲述到这里,老家伙只顾一个劲儿抹泪。接下来的情况是这样的: 这是国庆节过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太阳将深秋明亮的光线奢侈地洒在黄土高原以及锅山镇的一块不算很大的操场上。阵阵清凉的秋风从人们耳边掠过。人们感到,雨季过去了,不久冬天便来了。费飞和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操场上疯狂地追逐奔跑,大声地喊叫着。垒球运动或许是球类运动里最能表现协作和个性的运动。因此,单就锅山镇的孩子们的狂热劲头,即使和垒球王国老美比较,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也就在这种忘乎所以的时候,在操场北面的坡上,几个民兵扭送着一个被捆绑的女人,招引一大群围观的老人和孩童,闹闹哄哄由西边的小路簇拥过来。费飞起初并没在意,只当作司空见惯的抓人。但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到他的耳膜,是田发河在嘶声力竭地叫喊:“放了她,放了她啊——求求你们,放了她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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