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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他呼呼大喘着坐下来。看身边眼含泪光的女人,发现她并不是饭馆女人。这让他暗自庆幸,有些松心。还念想,自己刚才太神经过敏了。他看见女人的脸很尖,神态鬼媚,而且缓慢地变化着,愈变愈尖。费飞觉得奇怪,心里问自己,她是谁呢?再细看她,他惊异地发现,她不是人,是一只动物,是动物!一只狐狸精!说时迟,那时快,那狐狸精扑到他的身上,用尖利的爪子直穿透他的胸口,要掏出他的心脏来!费飞疼痛地大声呼叫,在呼叫中,他感觉他和那动物一起跌入到滚滚的浊浪里。泥腥味的河水立刻浸满了他的肺叶。他与动物纠缠、扭动、挣扎、搏斗、哀号……他拼命想挣脱,却听见王佳梅的斥责声:“负心贼,别想撇下我!我要死,你得随我一道死!随我死!死!死……”

  ……费飞跌跌撞撞从梦中醒来。

  费飞从梦中醒来。他仔细品味着这一梦境,联想到其中雷雨来临之前的氛围,竟像他小说中的一个场景。于是他慌忙点亮煤油灯,爬起来披了衣服,写下这么一段:

  ……杨宏灏站立在学校的围墙上面,想到发动群众的困难以及斗争形势的艰难。他倔强地昂起了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感觉中有一些寒冷的碎屑落到他的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愤怒,对这沉重天色的愤怒,平张着双翅,从天空斜插而下,像是一颗炸弹,几乎触到了小镇上的地主老财家高大的瓦脊上,然而它又鼓动着双翅,发出猛烈的声响,又腾空飞了起来。鹰隼巨大的翅翼使杨宏灏惊异,他看见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接着,他又听见了它的鸣叫声,如同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呼喊:快一些,快一些啊,快一些参加殊死的搏斗吧!

  ……

  好家伙,这段文字写得多漂亮。假如高尔基没写出《海燕之歌》,光凭这段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精彩描述,就可以奠定他费飞在现代文学史中的地位了。精彩,太精彩了!

  地主和有产者,个个自私,品质恶劣;而穷苦百姓,个个善良,可亲可敬。这是恒定的格式,此所谓阶级分析的方法。费飞写完,又拿起来默诵一遍。默读罢,两只手放在胸前,满意地揉搓了良久,感慨了良久。

  不管怎么说,他一天天在写,字数一天天在增加。他的满足感也在增加。有时候他一面写一面想象着,等到这部作品出版之后,他会得到哪些好处,地位会有什么变化。

  是的,说不定他会因此直接入党!

  每每想到这些,他总是撇一下嘴角,独自一笑,否定道:“别想美事了,那实际是不可能的!”

  他有时也会突然想到王佳梅,想到梦里的情形。他有一次曾想到,或许,此时此刻王佳梅正立在饭馆门里,抱着瘦弱的双臂,痴目愣瞪地凝望着镇子清冷的街面,一往情深地等待着他去看她;她期待了很久,很久,不见他人影,她很伤心。坐在桌前的他,似乎能听到她哀哀的叹息声。

  “费老啊费老,”我打断费飞的讲述,说道,“以我看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写小说和人家王佳梅有什么关系呢?你凭什么赌气不和人家来往,将一个可怜的女人晾在一旁?你这样做是不是太绝情寡义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呸,真亏了王佳梅对你还是一片痴情!你啊你……”

  费飞吃惊地看我一眼,然后笑笑,说:“说得是!”

  33

  这后来的一天,费飞不知是出于对王佳梅的怜悯,还是对羊肉泡馍的怀念,反正他已经坐在了饭馆里头。此时饭馆里别无他人。田发河一眼见他进门,大喜过望,招呼他快坐快坐,然后小跑步到里间屋子,告诉王佳梅,费老师来了。

  费飞头埋在羊肉碗里痛痛快快地大嚼大咽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妖精从里间出来。她身子软软地靠着门框,拿汪汪水目直勾勾地看他,然后又走了回去。

  她的肚子比前些时又明显了许多。

  费飞吃完,放了七毛钱在桌上,一抹嘴,准备离去。

  这时,田发河走出来拽了他的袖子,央求他:“费老师你这是怎么了?好歹去坐一坐,坐一坐嘛!也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她一直不痛快!你去和她说说话,排解排解!费老师,如果她让你生了气,我这里求你了……”

  费飞几乎是被田发河推进里间屋子,掩上门。

  屋子里,留下他和女人。阴暗的光线里,女人背对他躺在炕上,一声不吭。他默默站着,望着女人,也不言语。等了会儿,他听见女人轻声地抽泣。见此情形,他干咳了一声。咳声未落,只见女人猛地坐起,满面的泪珠儿,朝他喊叫道:“你,你,你来做什么!你不是不愿搭理我吗?你是城里的高级人,我是乡里的低级人,我不配和你说话!”

  费飞窘颜,说:“我不是,不是那……不是那个意思。我有难处……”

  费飞一面说,一面挪步到炕沿。

  女人跪行至炕边,抱住他,抚摩着他的头发,泣道:“你来做什么,来做什么,是来气我不是?啊?……”

  “你也得替我想想啊!”费飞道。

  这天上午,费飞像个在外流浪了多日的游子,终于踅摸回到家里,被亲人好一通抚爱。在后院柴垛旁,王佳梅让田发河打来一盆热水,亲自下手给他洗了头发。女人的手指很轻柔,在他的头皮上轻轻地抓挠着,使他极惬意。王佳梅边洗边说:“好人儿,看你把你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了!整瘦了一圈儿!看你的头发,成嘎鹊窝了,也不知收拾收拾。书虽要写,却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不是?!”

  女人的话,说得他的心口泛上一股股的热浪来,及至最后流出泪水,滴滴答答都掉进水盆里,又不为她所知。搁以往他便会哭出声来,可这一次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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